拿到账本后的三天,司马烬过得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他依旧是县衙里那个不起眼的文书,每日按时到衙,抄录公文,整理卷宗,然后按时离开。他看到王大锤带着衙役们为了“税粮案”忙得焦头烂额,也看到林知遥每日在堂上发几次火,言语之间,全是要将山匪碎尸万段的愤怒。
没有人注意到,司马烬买了一叠上好的桑皮纸和一锭新墨。
夜深人静时,他才会在自己的小屋里点亮一盏油灯。他没有直接看那本蓝色封皮的账本,而是先将它小心地用油纸包好,藏在床下的一块活砖后面。
然后,他铺开桑皮纸,开始默写。
从梦中审问得来的所有细节,账本的每一页,每一个名字,每一笔款项,他都记得分毫不差。他用和账本上一样的蝇头小楷,一笔一划地,将那本罪恶的记录,重新誊抄了一遍。
这是一个枯燥且耗费心神的过程。他写得非常慢,确保每一个字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连续两个晚上,他都在做这件事。写完后,他将这份抄录的账本仔细地风干,然后装进一个牛皮纸袋里。
第三天下午,他用同样的方法,通过清风茶楼的渠道,将这份抄本送了出去。他要求对方,务必在知府大人抵达清河县之前,将此物放到知府下榻的驿站上房的书桌上。
做完这一切,他把那本誊抄用的笔墨纸张,全部烧成了灰烬。
现在,万事俱备。
他只需要,等待。
……
三天后,清河县的西城门,一大早就被衙役们清出了一条道。
百姓们被拦在街道两旁,伸长了脖子,议论纷纷。他们知道,府城的大官,知府大人,今天就要到了。
巳时三刻,远处烟尘起,一队人马出现在地平线上。
前面是鸣锣开道的衙役,接着是手持“肃静”“回避”牌的仪仗队。中间,一顶八抬大轿,由身穿统一号服的轿夫抬着,走得四平八稳。轿子后面,还跟着一列披甲执锐的护卫。
整个队伍,透着一股官府的威严。
县令林知遥早已带着县丞、主簿和一众衙役,在城门口等候。他今日穿了一身崭新的官袍,脸上堆满了笑容。
看到知府的仪仗队近了,林知遥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快步迎了上去。
大轿在城门口停下。
轿帘被掀开,一名身穿四品官服,面容清瘦,留着一部山羊胡的中年人,从轿子里走了出来。他就是凤阳府知府,张承志。
“下官清河县县令林知遥,恭迎知府大人!”林知遥躬下身子,行了一个大礼,声音洪亮,态度谦卑到了极点。
张承志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鼻子里面“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会他,径直迈步向城内走去。
林知遥的腰还弯着,脸上笑容不变,赶紧小跑着跟在张承志的身后,一边走,一边介绍着清河县的风土人情,那副谄媚的样子,让旁边看着的王大锤,忍不住撇了撇嘴。
司马烬混在迎接的人群里,站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
他看到了张承志。
那个知府大人,眼神很平静,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听着林知遥的奉承,脚步不快不慢,既没有表现出亲近,也没有表现出疏远。
就像一个来乡下巡视的普通官员。
但司马烬知道,这个人,就是他选中的那把刀。
……
当晚,县衙后堂大摆宴席,为知府大人接风洗尘。
能上桌的,都是清河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除了县衙的一众官员,还有本地的几个大乡绅。
司马烬作为文书,自然没有上桌的资格。他和其他几个小吏一起,负责在宴席旁伺候,添酒倒茶。
这正好给了他一个绝佳的观察位置。
宴会厅里,灯火通明,丝竹悦耳,还有舞女在中央翩翩起舞。
林知遥坐在主陪的位置上,频频举杯,对着张承志说着各种恭维的话。张承志只是偶尔举杯示意,喝酒也只是沾一沾嘴唇,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安静地吃菜,或者看着舞女跳舞,一句话也不多说。
气氛,有些微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林知遥忽然放下酒杯,站了起来。他对着张承志,一脸沉痛地说道:“大人,下官有一事,心中羞愧,如坐针毡,必须要向大人禀报。”
宴席上的音乐,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知遥身上。
林知遥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哭腔:“数日前,本县押送往京城的秋季税粮,在境内河段,不幸被一伙穷凶极恶的山匪劫掠!船只被焚,官兵死伤惨重,十万石粮食,毁于一旦!”
他说着,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做出悲痛欲绝的样子。
“下官无能,有负朝廷所托,有负大人栽培!此乃下官一生之奇耻大辱!”
他对着张承志,深深地鞠了一躬。
“下官在此立誓,三月之内,必定将这伙山匪缉拿归案,追回损失!若做不到,下官愿摘去这顶乌纱帽,以死谢罪!”
一番话说得是声泪俱下,掷地有声。不知道内情的人听了,恐怕真要被这位爱民如子、恪尽职守的林县令感动了。
司马烬站在角落里,手里提着酒壶,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一直锁定在主位上的那两个人身上。
他看到林知遥在表演。
也看到知府张承志,在安静地看他表演。
从始至终,张承志的脸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他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同情。
他就那样静静地听着,手里还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
等林知遥说完,全场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等着知府大人发话。
张承志没有说话。他只是将手中的酒杯,轻轻地放回了桌上。
“啪”的一声轻响。
然后,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前的清蒸鲈鱼,细细地咀嚼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宴会厅。
“嗯,这鱼,不错。”
林知遥的身体,僵了一下。
司马烬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微微向上提了一下。
他知道。
好戏,即将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