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深沉，南京紫禁城的轮廓在春夜的薄雾中若隐若现。文华殿内，烛火高烧，映照着御案后那人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的脸庞。
太子朱标放下手中那卷用精致洒金笺书写的文章，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
侍立在侧的太子朱雄英，身形挺拔，眉宇间已初具乃父之风。他见父皇神色不豫，便放缓了呼吸，躬身询问：父皇，儿臣观此文章，辞藻华美，引经据典亦十分精当，应是南方士子中的佼佼者。不知父皇为何叹息？
朱标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那卷文章推到朱雄英面前，指尖点了点其中几句极尽雕琢的句子。雄英，你看这里。烟锁池塘柳，雾笼寒江雪，对仗是工整，意境也有了。可你告诉朕，这样的句子，能让黄河不再泛滥吗？能让北方的百姓不再受冻挨饿吗？
朱雄英一怔，似乎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淡淡的兰花香。身着素雅宫装的长宁公主朱玉宁端着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走了进来，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朱标面前的御案上，柔声说道：父皇，夜深了，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朱标接过茶盏，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眉眼。他浅啜一口，才看向长宁公主：宁儿来得正好。方才我与你兄长论及这科场文章，正感忧虑。
长宁公主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御案上那堆叠如山的考卷，轻声道：儿臣也正想就此事向父皇禀报。近日儿臣奉父皇之命查阅太医院及各地医署的档案，发现了一个颇为棘手的问题。
哦？何事？朱标放下茶盏，神情专注起来。
回父皇，长宁公主敛衽一礼，档案显示，如今太医院的太医及各地州府的医官，南方籍人士占比竟超过七成。尤其是江浙一带，名医辈出。可反观北方诸省，特别是山西、陕西、山东等地的偏远州县，竟连一个能诊治疑难杂症的像样郎中都难以寻觅。百姓生了重病，往往只能听天由命。
朱标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站起身，在宽敞的大殿内踱来踱去，龙靴踩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医官如此，官员又何尝不是？宁儿，雄英，你们可知，去年工部在整顿漕运时，派去的一个新科进士，到了扬州码头，竟连漕船的吃水线都看不懂！问他如何计算漕船的运载量，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来。
朱雄英脸上露出愧色：此事儿臣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竟如此荒唐。那进士后来如何处置了？
还能如何？朱标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将他调回京城，罚去国子监重新学习实务。可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啊。他停下脚步，目光深邃地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这些问题，看似孤立，实则根源都在我们现行的科举取士之道上。再不变革，大明的根基迟早要出问题。
几日后，内阁议事厅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议事厅中央的长条案几上，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朱标端坐于上首，两侧分别坐着内阁重臣：户部尚书夏元吉、吏部尚书蹇义、内阁大学士杨荣、杨士奇等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凝重的神色。
夏元吉首先出列，躬身奏道：陛下，臣遵旨统计了近十年的进士籍贯及任职情况，结果令人忧心。他双手呈上一本厚重的账册，近十年，全国共取进士一千二百余人，其中南直隶、浙江、江西三省就占了六百八十余人，超过六成。而整个北方的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北平五省加起来，也不过三百五十余人，不足三成。至于云南、贵州、四川等地，更是十年难出一位进士。
账册被送到朱标面前，他翻开几页，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脸色愈发沉郁。夏尚书，这只是数量上的差距。更严重的是，这些新科进士，究竟能为朝廷做些什么？
吏部尚书蹇义上前一步，接口道：陛下所言极是。臣掌管吏部选官之事，对此深有体会。这些进士，大多自幼钻研八股时文，对诗词歌赋倒是信手拈来，可一涉及钱粮、刑名、水利、边防等实务，便束手无策。去年派往河南治水的三位进士，到了地方后，连最基本的堤防规制、河道疏浚之法都不懂，全靠当地的老河工和致仕的老官员指点，才勉强应付差事。还有前年派往北平负责军粮转运的一位主事，竟因算错了路途损耗，导致前线粮草短缺，险些误了大事。
荒唐！真是荒唐至极！朱标猛地一拍案几，御案上的茶杯都被震得微微晃动，朕每年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举办科举，难道就是为了选拔这些只会吟风弄月、纸上谈兵的废物吗？
议事厅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垂首敛目，不敢直视朱标的怒火。
杨荣见状，小心翼翼地出列奏道：陛下息怒。南方文风昌盛，由来已久。自宋室南渡后，江浙一带便是文化重镇，书院林立，名师荟萃。北方则因屡遭战乱，文脉受损，人才凋零。是以科场上南方士子占据优势，也是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朱标冷笑一声，杨学士，照你这么说，北方的百姓就该永远得不到教化？北方的才俊就该永远没有出头之日？长此以往，北方人心离散，边地不稳，我大明的江山还能坐得安稳吗？
杨荣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躬身退下。
杨士奇沉吟片刻，说道：陛下，臣以为，南方士子垄断科场，不仅造成地域不公，更导致士风日下。如今许多士子为求功名，只知死记硬背八股范文，揣摩考官喜好，对天下民生、国家大事漠不关心。这样的人进入官场，如何能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谋福？
朱标点了点头，语气稍缓：士奇所言，正是朕之所忧。取士不公，则天下才俊不得其用；取士不实，则朝廷难得真才。这两大弊病，如附骨之疽，非彻底革除不可！今日召诸位前来，就是要商议出一个可行的革新之策。
就在众人低头沉思，议事厅内陷入沉寂之时，一名内侍匆匆走进来，躬身禀报：陛下，驸马都尉陈景然求见，说有要事启奏。
景然？朱标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道，宣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身着青色官袍、面容英挺的年轻男子快步走了进来。他正是朱标的女婿，长宁公主的丈夫，时任工部的陈景然。此时他的官袍上还沾着些许泥土，显然是刚从外地回来，连官服都未来得及更换。
陈景然进门后，立刻躬身行礼：臣陈景然，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朱标摆了摆手，景然，你刚从黄河巡视回来？一路辛苦了。此番前去，可有什么见闻？
回陛下，臣幸不辱命，已完成对黄河中下游堤坝及漕运河道的巡视。陈景然直起身，神色凝重地说道，只是所见所闻，令人忧心忡忡。
哦？详细说来。
陈景然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奏报，双手呈上，陛下，臣在河南境内看到，当地负责河工的官员，大多对水利工程一知半解。他们既不懂如何勘察地形、设计堤防，也不知如何根据水势变化调整疏浚方案，完全依赖当地几个经验丰富的老河工办事。上个月，开封府附近的一段堤防出现裂缝，若不是那几位老河工及时发现并连夜组织百姓抢修，恐怕早已溃堤，淹没周边数万亩良田。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更让臣气愤的是，臣在徐州考察漕运改道方案时，遇到几个从京城派来的官员。他们拿着自己拟定的改道图纸，言之凿凿地说此方案如何完美，如何能提高漕运效率。可臣一问他们是否实地考察过当地的地形地貌、是否征求过沿途百姓的意见，他们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后来臣才得知，那份图纸竟是他们在京城的书房里凭空画出来的！如此不顾实际情况的决策，若是真的推行下去，不知会给百姓带来多大的灾难！
朱标接过奏报，仔细翻阅着，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将奏报扔回案几上，沉声道：这些官员，真是把朝廷的差事当成了儿戏！
一直沉默的长宁公主这时也开口了：父皇，儿臣也想起一事。去岁边关送来军报，说蒙古部落有异动，请求朝廷增派援军并制定防御策略。兵部当时派了一个新科进士出身的主事前往边关协助谋划。可那主事到了边关后，竟然建议在蒙古草原上广修城池，说是要以城为寨，步步为营。他完全不了解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机动性强的特性，也不想想在草原上筑城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后勤补给如何解决。最后还是镇守边关的老将据理力争，才驳回了这个荒唐的提议。
够了！朱标猛地站起身，语气中充满了失望和愤怒，一个个都是如此！读了几年圣贤书，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朕看他们是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怒火，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取士不公，取士不实。这两大问题，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今日朕就把话撂在这里，科举制度，必须改革！诸位有什么好的建议，尽管说来。若是谁再敢因循守旧，阻碍改革，休怪朕不念旧情！
当晚，夜色渐深，御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朱标屏退了左右侍从，只留下长宁公主一人。父女二人相对而坐，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壶清茶和几碟点心。
宁儿，朱标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今日朕已下定决心要改革科举。你自幼聪慧，又留心国事，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长宁公主微微低头，沉思了片刻，才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朱标：父皇，儿臣以为，科举革新势在必行，但此事关系重大，需谨慎行事。儿臣斗胆，认为此次革新至少要达成三个目的。
哦？哪三个目的？你说说看。朱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其一，要安定天下人心。长宁公主条理清晰地说道，北方自元朝末年以来，屡遭战火，民生凋敝，文脉受损。当地士子本就不易，若科举再长期被南方士子垄断，他们看不到出头之日，心中难免会产生怨恨。久而久之，恐生异心。南方虽文风鼎盛，但长期独占科场，也容易滋生骄傲自满之气，不利于人才的长远发展。因此，改革必须兼顾南北，让天下士子都能看到希望，这样才能安定人心，巩固我大明的统治。
朱标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其二，要倡导经世致用。长宁公主的语气愈发坚定，如今我大明百业待兴，漕运需要疏通，黄河需要治理，边防需要巩固，海外贸易也需要开拓。这些都需要大量懂实务、有才干的官员去执行。可现行的科举制度，选拔出来的大多是只会做文章的书生，他们缺乏实际经验，难以胜任这些艰巨的任务。因此，改革科举内容，增加实务策论的比重，势在必行。要让读书人明白，圣贤书不是用来空谈的，而是要用来解决实际问题、经世济民的。
朱标忍不住赞了一声，这正是朕想要的。
长宁公主受到鼓励，继续说道：其三，要端正士风。现在很多士子为了考取功名，只知道钻研应试格式和技巧，揣摩考官的喜好，对国家大事、民生疾苦漠不关心。这样的人即使进入官场，也很难成为清正廉洁、为民做主的好官。因此，科举改革不仅要改变考试内容，更要引导士风，让读书人树立起为国为民的远大志向。
朱标欣慰地看着长宁公主，眼中满是赞赏：宁儿，你说得非常好。你与朕想到一处去了。不过，朕还要再加上一条。
请父皇示下。
其四，要破除门阀垄断。朱标语气沉重地说道，如今的科举，看似公平，实则早已被世家大族所垄断。他们凭借着深厚的家学渊源、广泛的人脉关系，以及充足的财力支持，让自己的子弟轻易就能在科场上脱颖而出。而那些出身寒门的子弟，即使才华横溢，也往往因为缺乏资源而被埋没。长此以往，朝廷的官员体系就会变得僵化，失去活力。因此，改革必须要有打破这种垄断的决心和措施。分卷取士，或许就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长宁公主眼前一亮：父皇英明。分卷取士，既能兼顾南北地域差异，又能为寒门子弟提供更多的机会。不过，具体的分卷比例和实施细则，还需要仔细斟酌。
嗯，此事确实需要好好筹划。朱标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科举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要制定出合理的制度，还要考虑到各方的利益，尤其是那些南方世家大族的反应。他们在朝中势力庞大，若是处理不好，很可能会引发动荡。
父皇所言极是。长宁公主也站起身，走到朱标身边，儿臣以为，我们可以先在暗中进行筹备，广泛征求各方意见，尤其是那些来自北方和边地的官员、士子的意见。同时，也要做好宣传工作，让天下人明白改革的必要性和好处。等到时机成熟，再正式颁布新政，这样阻力会小一些。
朱标点了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接下来的几个月，认真进行筹备。景然熟悉实务，就让他负责拟定实务策论的考题方向和评判标准。你心思细腻，就与礼部的官员一起，研究南北分卷的具体方案，同时也要关注西南等边远地区的情况，不能让他们被遗忘。雄英则负责整肃科场纪律，严厉打击舞弊行为，为改革创造一个公平公正的环境。
儿臣遵旨。长宁公主躬身领命。
朱标看着自己的女儿，眼中充满了信任和期待：宁儿，科举改革，是关系到大明长治久安的大事。全力以赴，务必成功。
请父皇放心，儿臣定不辱使命。
接下来的数月，南京城暗流涌动
陈景然接到命令后，立刻全身心地投入到实务策论的筹备工作中。他深知实务的重要性，也明白现行科举对实务的忽视。为了拟定出既专业又公允的考题，他查阅了大量的典籍资料，从《水经注》到《农政全书》，从《孙子兵法》到《漕运志》，凡是与国计民生相关的书籍，他都一一研读。
同时，他还利用自己在工部任职的便利，多次深入基层，与那些经验丰富的老河工、老工匠、老农交流。他询问他们在实际工作中遇到的问题，倾听他们的意见和建议。在黄河岸边，他跟着老河工一起勘察堤防，学习如何判断水势；在江南的稻田里，他向老农请教水稻种植的技巧和防灾减灾的方法；在漕运码头，他仔细观察漕船的构造和装卸流程，了解漕运中的难点和痛点。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陈景然终于拟定出了一份详细的实务策论考题大纲。大纲涵盖了水利、漕运、农业、边防、刑名、钱粮等多个方面，既有理论分析，又有实际案例，还有具体的解决方案设计。他将大纲呈交给朱标审阅，朱标看后非常满意，称赞道：景然，你做得很好。这份大纲既专业又贴合实际，相信一定能选拔出真正懂实务的人才。
与此同时，长宁公主也在紧锣密鼓地推进南北分卷的方案制定。她深知南北地域差异巨大，若简单地按人口或地域面积来划分名额，必然会引起一方的不满。因此，她与礼部尚书及相关官员一起，详细分析了近几十年的科举数据、各地的人口数量、经济发展水平、文化教育状况以及官员任职情况。
他们还派出专人前往南北各地进行调研，征求当地官员、士子和百姓的意见。在北方，调研人员看到了士子们对科举公平的渴望；在南方，他们也感受到了世家大族对改革的担忧和抵触。
经过反复讨论和修改，长宁公主等人终于拟定出了一个初步的分卷方案：将全国分为南、北、中三个区域。
南区包括传统的科举强省，如南直隶、浙江、江西。这些地方文化底蕴深厚，读书人众多，分配的进士名额最多，但比例较以往有所下降。
北区涵盖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北平。这些地区是国家的北方屏障，战略地位重要，需要更多本地人才参与治理，名额有显着提升。
中区则包括四川、云南、贵州、广西等地。这些地区相对偏远，文化教育相对落后，名额虽少，但确保了当地士子也有进入中央政府的通道。
这个方案的核心在于区域配额择优录取相结合。每个区域的考生先在本区内竞争，录取标准会根据区域实际情况有所调整，确保了相对公平。
方案拟定后，长宁公主亲自将其呈给朱标。朱标仔细审阅，对方案的细致和周全表示认可，但也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宁儿，这个方案虽好，但如何向天下人解释，尤其是向那些可能利益受损的南方士子和世家大族解释？
长宁公主早有准备，她回答道：父皇，儿臣认为，关键在于阐明改革的目的不是打压南方，而是为了整个大明的长治久安。我们可以强调，南方文风鼎盛，人才济济，即使名额比例微调，优秀士子依然能脱颖而出。同时，我们要大力宣传北方和边地对国家的重要性，以及选拔当地人才参与治理的必要性。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儿臣还建议，在新科进士授官时，可以适当倾斜，让那些在实务策论中表现优异的北方和边地士子，优先被派往家乡或艰苦地区任职，让他们有机会施展才华，造福一方。这样一来，不仅能体现新政的成效，也能让更多人看到改革的好处。
朱标欣慰地点头：你考虑得很周全。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