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落时,秦宅的晚饭桌难得添了几分凝重。暖黄的灯光映着满桌饭菜,香气氤氲却驱不散空气中的沉滞,秦振中握着筷子的手格外迟缓,目光落在对面低头扒饭的秦建国身上,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怅然,连咀嚼的动作都透着沉重。
秦建国刚过三十五,鬓角却已染了几分淡霜,眉眼间满是郁色,扒饭的动作又急又快,全然没了往日的沉稳。他在职读博五年,迟迟没能毕业,单位里几次重要项目轮岗都没轮上他,身边后辈接连晋升,唯独他卡在原地,连直属领导都私下提点,说他性子浮躁,做事沉不住气,难担重任,短期内难有重用的可能。满心的憋屈与不甘堵在心头,饭桌上的沉默愈发让他烦躁,筷子重重戳了戳碗里的米饭,语气带着不耐的抱怨:“天天就这些家常便饭,吃着都没胃口。”
秦夫人皱了皱眉,柔声劝道:“建国,好好吃饭,说话别这么冲。”
“我能不冲吗?”秦建国猛地放下筷子,眼底满是戾气,“单位里那些活儿,我哪样没干?可每次有重要项目都轮不到我,说我浮躁不稳重,凭什么?还不是没人脉没背景,连个肯提携的人都没有!”话里话外,满是对现状的不满,更隐隐透着对秦振中的怨怼——他总觉得父亲身居高位,却从未动用人脉帮他铺路,眼睁睁看着他在单位蹉跎,连博士毕业都成了难题。
秦振中脸色沉了沉,指尖捏紧了筷子,语气冷硬:“自己做事沉不住气,遇事急躁冒进,出了问题只会抱怨环境,不从自身找原因,怎么让人重用你?读博五年迟迟毕不了业,论文改了无数次仍达不到标准,心思浮躁,静不下心深耕研究,反倒怪起旁人不提携,你觉得合适吗?”
“我浮躁?”秦建国红了眼,语气愈发激动,“我天天加班改论文,熬到半夜,结果呢?导师说我研究没深度,期刊屡屡拒稿,单位里又不受重视,我都快四十了,一事无成,你当父亲的,除了指责我,还做过什么?”他积压多年的不满彻底爆发,话里的怨怼直白又尖锐,全然不顾及场合。
秦夫人急忙打圆场:“建国!别跟你爸这么说话,他心里也替你着急。”
“着急?着急能当饭吃吗?”秦建国冷笑一声,满眼失望,“他要是真着急,随便动用点人脉,帮我对接点研究资源,或者跟单位领导打个招呼,我至于混成现在这样吗?说到底,还是不重视我!”
秦振中胸口闷得发慌,一口气堵在喉间,脸色愈发难看。他不是没帮过秦建国,曾帮他对接过行业专家,也私下提点过单位领导关照,可秦建国性子浮躁,沉不下心钻研,专家的建议听不进去,工作上又急于求成频频出错,终究难成气候。他深知打铁还需自身硬,人脉只能搭线,不能替他成长,可看着儿子一事无成、满心怨怼的模样,心底还是翻涌着浓重的遗憾与愧疚。这半生忙于政务,亏欠家人良多,没能好好陪伴儿子成长,更没能将他打磨成沉稳靠谱的模样,如今儿子蹉跎半生,他纵有万般能耐,也难补心性的短板,这份憾事,像块巨石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晚饭不欢而散,秦建国摔门回了书房,秦振中独自坐在客厅,指尖摩挲着茶杯,眼底满是疲惫与怅然。夜色渐深,管家轻声进来禀报,说霍尘前来求见,有项目相关事宜汇报。秦振中回过神,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沉声道:“让她到书房来吧。”
霍尘身着简约正装,神色恭敬,手里捧着项目最新的研究报告,走进书房时,能清晰感受到屋内沉重的氛围。秦振中坐在书桌后,脸色略显憔悴,鬓边的霜发在灯光下格外明显,全然没了白天研讨会上的沉稳锐利。霍尘心头微动,还是恭敬上前,将报告递过去:“秦老,这是跨国生态优化项目最新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重点补充了焠地洋运近海生态适配的实操数据,想请您过目指点。”
秦振中接过报告,却没急于翻看,目光落在霍尘身上,神色复杂。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霍尘,你这篇研究成果,数据很扎实,论证也严谨,对跨国生态治理的适配性分析很有深度,确实是优质的研究成果。”
霍尘微微颔首:“多谢秦老认可,后续我会继续完善,确保贴合项目落地需求。”
“你博士在读期间,研究成果一向突出,学术功底扎实,难能可贵。”秦振中顿了顿,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做了极大的挣扎,终究还是开口道,“建国……也就是我儿子,他在职读博五年了,迟迟没能毕业,论文卡在跨国生态治理的实操案例与数据支撑上,屡屡被拒,眼看快四十了,连学位都拿不到,单位里也难以重用,我这心里,实在焦灼。”
霍尘心头一凛,隐约察觉到不对,却还是恭敬回应:“秦公子天资聪颖,只是暂时遇阻,后续打磨完善,定能顺利毕业。”
秦振中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浓重的遗憾与恳求:“他性子浮躁,沉不下心钻研,再怎么打磨也难有突破。你这篇研究成果,刚好与他的研究方向高度契合,数据、案例都能精准弥补他的短板……霍尘,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过分,但能不能请你通融一下,将这篇研究成果稍作修改,署上他的名字,让他拿去提交答辩?也算帮他一把,解了燃眉之急。”
话音落下,书房内瞬间陷入死寂。霍尘脸上的恭敬瞬间僵住,瞳孔骤然收缩,满眼惊愕,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怔怔地看着秦振中,眼底满是难以置信——那个白天在研讨会上力挺她、尊重学术价值、坚守原则底线的秦老,此刻竟然提出让她将自己的研究成果让给儿子,替他交差毕业?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蔓延全身,心底的震惊渐渐被失望与无助取代。她一直敬重秦振中的沉稳担当与对学术的珍视,也感激他在研讨会上为自己撑腰,可此刻这番话,彻底击碎了她的认知。那是她熬了无数个通宵,辗转多地调研,反复打磨修改才得出的研究成果,凝聚了她所有的心血与汗水,是她学术生涯的重要积淀,如今却被要求拱手让人,只为填补他儿子的无能与浮躁带来的遗憾。
霍尘指尖微微颤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秦振中眼底的恳求与愧疚,知道他是护犊心切,是被儿子的困境与半生的遗憾裹挟,可这份恳求,对她而言何其残忍。她只是个深耕学术的普通研究者,没有深厚的背景与人脉,唯一能立足的便是自己的研究成果,若真的将成果让出,不仅违背学术诚信,更是对自己多年付出的否定,可面对秦振中的身份与恳求,她竟有些手足无措,满心的无助感将她包裹。
秦振中看着霍尘惊愕失色的模样,心底的愧疚愈发浓重,语气带着几分艰涩:“我知道这个请求对你不公,也违背学术规矩,可建国他……他不能再等了。你放心,只要你肯帮忙,后续项目上我会全力扶持你,也会给你相应的补偿,绝不会让你吃亏。”
补偿?霍尘心底泛起一阵悲凉。她追求的从不是什么扶持与补偿,而是学术的纯粹与尊严,是凭实力立足的底气。秦振中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此前对他的所有敬重,只剩下深深的失望。原来在亲情的执念与半生的憾事面前,所谓的原则与底线,所谓的学术尊重,都可以妥协让步。
书房内的空气愈发沉重,霍尘垂眸看着地面,眼底的惊愕渐渐褪去,只剩浓重的失望与无助。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拒绝,怕得罪秦振中,影响后续项目推进与自己的学术发展;答应,又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更违背了学术人的初心与底线。两难的困境让她心头憋闷得发慌,指尖攥得发白,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痛感。
秦振中看着她沉默不语的模样,也知晓自己的请求过分,眼底满是纠结与无奈。他半生坚守原则,从未为私事逾矩,可面对儿子一事无成的现状与满心的怨怼,面对自己半生亏欠的遗憾,终究还是破了底线,做出了这般不合规矩的请求。他知道自己对不起霍尘,对不起自己坚守多年的准则,可护犊心切,终究让他陷入了这般两难的境地。
夜色愈发浓重,书房内的沉默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两人裹挟其中。霍尘的失望与无助,秦振中的愧疚与纠结,交织在一起,化作无声的沉郁,压得人喘不过气。曾经的敬重与认可,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只留下赤裸裸的现实与人性的挣扎,让霍尘真切体会到,学术的纯粹在亲情执念与现实困境面前,竟如此脆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