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质托盘轻响,船员躬身放下盛着深褐鱼籽的白瓷碟,悄声退离贡明海的海船舱室。霍尘指尖未动,目光扫过那碟泛着油光的吃食,眼底只剩淡然——医学部多年浸淫,早让她看清本质,不过是鱼的卵细胞,营养价值与寻常鸡蛋别无二致。对面的方家栋亦端坐着,化学博士的敏锐让他一眼辨出酱料里隐匿的防腐剂气息,勺柄始终未倾。
待舱门合上,方家栋率先轻笑,声线带几分玩味:“专业相碰,果然所见略同。”
霍尘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嗤,眉峰微蹙。方家栎篡夺姑父傅悉的博悉公司,这笔血账,她从未放下过。
方家栋似能洞穿她的心思,笑意未减,语气却添了几分轻慢:“霍姑娘整日埋在实验室,满脑子都是学术公理,可酒桌场域里,从不论这些。书呆子当家,败起家来向来最利落。”话音稍顿,他漫不经心摩挲着杯沿,“就说原料质检,遇上领导亲戚的货,与普通人的本就该区别处置。那些刚出校门的愣头青非要闹到跟前分是非,懂门道的早闭眼放行,落个皆大欢喜。”
“所以我姑父的公司才会垮!”霍尘猛地拍桌,瓷杯震出轻响,眸中翻涌着愠怒。
“非也。”方家栋缓缓摇头,语气沉了些,“贡明海的原料算不上次品,关键是你姑父被联邦执政长官掣肘,压根不准他产业升级。上届长官要争连任,把大批从业素质参差的闲散民众硬塞进傅悉公司,不过是为了压下失业率,攒够选票基数。民众于他而言,不过是凑数的分母,不失业、不滋事,便足够了。”
这话如冰锥扎心,霍尘浑身一僵,凉意从头顶漫至四肢百骸——原来她自己,亦是这盘棋局里,无足轻重的分母之一。
“早年我们重理论轻实务,如今也算自食恶果。”方家栋补了句,语气里藏着说不清的嘲讽。
霍尘白他一眼,冷声道:“方总这语气,倒像是在幸灾乐祸。”
方家栋脸上的笑意骤然敛去,神色沉冷:“不过实话实说。”他抬手舀起一勺鱼籽酱送入口中,咀嚼间淡淡道,“不得不说,贡总这新鲜鱼籽酱,滋味确实够劲。”
“鸡蛋里的卵磷脂,不比这少半分。”霍尘冷声驳道,语气里满是不屑。
方家栋朗声笑开,眉眼舒展:“非也。人烦闷时,点一碟鱼籽酱便能稍缓心绪,可谁会想着买几十枚鸡蛋解馋?”
霍尘语塞,喉间哽了哽,竟寻不到反驳的话。
“这就像产品,客户认可度,往往差在包装。”方家栋慢条斯理擦拭唇角,“裹着华丽包装的点心,与老胡同里草绳捆扎的桃酥,纵是滋味相近,世人也愿为前者多掏银两。”
霍尘脸颊涨得发红,胸口憋着一股气,不愿再与他周旋,起身掀帘离席。
刚踏出门廊,后厨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震得船身微微晃动——是高压锅炸了,满舱的早餐顷刻间化为焦糊碎末,人声慌乱随即涌来。
折腾了整夜,天蒙蒙亮时,霍尘踱步至甲板,望着远处天际。启明星悬在海平面上方,微光刺破晨雾,凭着专业知识,她一眼辨出船正朝着深海腹地航行。
“霍姑娘倒是通晓航海门道。”身后传来贡明海的声音,带着海风的粗粝感。
霍尘转身欠身,语气谦和:“不过皮毛而已,在前辈面前,不敢称懂。”贡明海纵横大洋半生,航海经验远非她能比。
“昨夜你与方家栋争论鸡蛋与鱼籽酱的价值,我倒听了几句。”贡明海笑着打趣,目光望向翻涌的海面,“海上最不缺的便是鸡蛋,优质鱼籽酱却日渐难得——好鱼,难捕了。”
霍尘心不在焉应着,思绪仍缠在方家栋的话里,迟迟未散。
贡明海瞧出她的恍惚,话锋一转:“听闻霍姑娘学医出身?船上有位水手身子不适,可否劳烦你诊治一番?”
霍尘立刻回神,点头应下:“自然可以。”
午后,霍尘在船舱给水手诊治皮肤病时,却没见着素来爱与她斗嘴的方家栋,随口向一旁的贡明海问及。
贡明海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语气淡漠:“他的化工厂炸了,乘飞机潜逃,刚出机场就被总统的人扣下了。”顿了顿,他抬眼看向霍尘,眼底藏着深意,“我故意没早告诉你。”
霍尘心头狠狠一震,指尖微颤,下意识追问:“那我姑父傅悉呢?”
“大新日化的前身,本是你姑父的大保礁生物公司,他是法人,这事恐怕脱不了干系。”贡明海缓缓道。
霍尘脸色霎时惨白,唇瓣动了动正要开口,却被贡明海打断:“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你姑父的公司早破了产,牵连有限。”言罢,他朝手下递了个眼色,“安排快艇,送霍姑娘回港口。”
快艇在海上颠簸两日,三百海里航程里,遇上强逆风,巨浪翻涌几乎将船掀翻,数次险象环生。万幸抵达岸边时,推门望见家人安然无恙,霍尘悬了一路的心,才算彻底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