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转身就走,步子急促。“彭伏!”霍尘喊了一声,他却头也没回。彭伏向来不喜这地方。
青松正和着泥,九天前刚收了霍尘做徒弟,如今她的手艺日渐精进。可前几日他招过几个男女学徒,学和泥制坯的活计又脏又累,没几天就全走了。打那以后,青松便打定主意:往后绝不轻易招人,这紫砂泥的秘密,得悄悄藏进坑里才好。
“那些学徙是被拐卖来的。”霍尘忽然开口。
“收他们的,怕不是要倒大霉。”青松手里的泥团转得更匀了。
霍尘低笑一声,没再接话。
夜里,青松的夫人备了几道菜接风——师徒俩挖了几日沉积泥层,那泥质细腻滑手,触感温润,正是上陈紫砂壶的原料,现存本就极少,只在彭家廊楼附近、距村子五里远的小河道畔,一个十米深的小溶洞里藏着。
前几日寒风正紧时,青松一声不吭先跳了水。河水清寒,泥层藏在深处。师徒俩弯着腰摸索,终于在最深处触到那沉积的玉泥——细腻得竟不沾冷水,原是河道穿溶洞而过时,流水卷着岩中矿物质碾成细粉,分批冲汇到弯道处沉积下来的。
今日收获格外丰,青松头一回掏出这么多重料,高兴得眼角眉梢都带着劲。霍尘却犯了愁:泥又湿又沉,她正摸出手机想叫手下人来搭把手,眼角余光瞥见青松早扛上了一筐,只好硬着头皮也去搬。上下几趟,两人都累得心口发紧,索性歇了歇。
师徒俩没说话,青松望着别处,霍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洞口阳光下的磐石上,一片叶子在风里颤,叶上缀着个小小的茧。一只小虫正在艰难蜕皮,先挣出头,头上两个触角在空中慌慌摆了摆,又用前肢撑着身子,尾部猛地一弹,倏地飞了起来。它好像回头望了一眼,是看人,还是看那片生养它的磐石?“谁晓得呢。”青松抹了把脸,泪光在眼角闪了闪,转身继续干起没完成的活。
霍尘坐着愣了很久。她从彭?那里听过青松的过往,也知道彭伏是他的孩子。“重新做人后,本就该两不相干。”她轻声道,又劝青松,“常言说儿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彭伏如今有楼亚垌、照看着,那心思细得很,留在那儿总比守在您身边好,于他前途更有益——老师,您就放下心结吧。”
霍尘捡起地上的蝶蜕,灰扑扑的壳透着淡淡青光,还夹着点白,里面留着成虫的代谢物。“你不怕臭?”青松问。
“蝴蝶有六对腿呢,从生物学来讲,前肢相当于人的手臂,后肢有力如大腿,中间三对是假肋骨进化来的。”霍尘故意逗他,见青松脸上消沉里透着肃然,想让他松快些。
“你学生物的?”果然,青松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点探究——他心里有事。
霍尘沉默片刻,才道:“算是吧,学的医,生物是旁修,后来也没学精。”
青松“噗嗤”笑了,许是笑她自不量力。这人定是学识过人,霍尘心里暗叹,既佩服又觉得投缘——就像浇花要找省水的法子,笨人偏不行,他却总能轻巧做到。
说笑间,师徒俩又埋头掏泥,约莫弄出一吨光景,抬到地面时,天已擦黑。月亮都爬上来了,秋夜里没有萤火虫,只有树上的仿生防虫灯亮着,冷光点点。
他们采泥是为了制壶,这处正是紫砂壶的取泥地。霍尘熟了以后常来,那座小山顶端塌陷着,四周葱葱茏茏长满大树,底下是火山灰层。曾有人提议在这儿建机场。
“再等几年,我怕是看不到了这泥。”青松叹了口气,那叹息像紫砂壶的弧度,沉而闷。
“我们在尽力抢救,现存的影像资料都存好了。”霍尘说。青松没应声,只望着远处,忽然提起蝴蝶的假骨头,声音轻轻的。霍尘也没接话,心里却想起彭伏。
楼亚垌说占五成不同意,彭伏就要回了彭家廊楼。可那掏泥的活计,实在不适合他再沾手——本就来去自由,又没正经工种,真要有人想开除他,他怕是还懵懂不知。霍尘是舰上的科学家,这些事本不归她管,可此刻却犯了难:该找彭伏再谈谈才是。
青松家的饭也吃得没滋味,其实他夫人的手艺是出了名的好。方才她还温和地问霍尘:“抄作业抄得怎样了?”——九天了,霍尘做的壶没一个像样的,泥巴倒费了不少。青松早认定:她根本不是制壶的料。“彭伏比她聪明。”他忽然说。夫人温和地犹豫了半晌,只道:“您随意。”说完便走了,留下满桌菜。她走后,师徒俩又陷入沉默。
彭伏原是理科出身,精于钢铁锻造技术,从前哪里肯回彭家廊楼?现在更不可能玩起了泥巴。
紫砂壶工坊里,青松递过一团泥,自己则转到轮盘旁。霍尘的壶坯在模轮上晃了晃,塌了。她笑了笑,用麦秆编的帽子遮住半张脸。“你是故意呈出来的吧?”青松沉声道。
“哪敢,老师。”霍尘忙道,“好不容易挖来的泥,背回来费了那么大力气,怎敢浪费。”说着齐崭崭割下一片泥坯。
“你呀,”青松看了眼她的活计,“壶壁太厚,壶体臃肿,不好看,也不秀气。”他取过她的坯子,揉碎了重新揉泥,再塑壶形。工坊里只剩轮盘转动的嗡嗡声,师徒俩各忙各的,都专心盯着手里的活计。
约莫两个时辰后,青松手中一盏小壶已成形。他蘸了点水,细细摩挲壶身,然后放在工坊长长的木条板上,移到阴凉通风处,等干燥后入炉烧制。霍尘的作品却还在挣扎——泥太稀,壶体放在木板上微微打颤,像在努力撑着不塌。
青松看了,低笑一声。
霍尘脸红了。
“没事,”青松道,“它活得会比我久。”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是温和。霍尘的脸更红了。这寸。
一个声音身后传来。
“自不量力哟。”一个操外国口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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