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沙走过来时,脸上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尴尬。他看着华国外交官任琪头上缠着的白纱布——那是在晋雅的椰林里,被坠落的椰果砸出的伤。老国王的椰林总出这种“意外”,巴沙心里跟明镜似的,却只能装作浑然不觉。
他没父亲晋雅的精明。晋雅在位时,每道命令出王都前,早算好了沿途的驿站、可能劫道的叛逆,那些敢动手的,不出三日准会消失。可巴沙手里的权,像块浸了水的海绵,攥得越紧漏得越多——母后的娘家人分走一半,丛林里的帮派占去三成,他实际能管的,不过百余里地。国王的命令出了王都,就得看地方军阀的脸色。
所以他急需华国输血。港口航道、基建技术,这些华国最擅长的东西,是他稳住王位的救命稻草。
任琪的祖国握着天下三分之一的重工产能,科技封锁做得密不透风,偏又懂得保护本土产业,不被同化。在任琪明里暗里的示意下,巴沙王室的人一个个卯足了劲表诚意——仿佛只要能在这弹丸之地继续称王,哪怕做“儿皇帝”、当现代石敬塘,把“云幽十六洲”似的航道拱手让人,也心甘情愿。
“他们连八小时工作制都扛得住,别国每周才二十五小时。”谈判席下,有外国代表生闷气。任琪头上缠着纱布,签合同签得手软,嘴角却扬着笑。这小国的用工成本低得惊人,深夜还能赶工期,别国根本扛不住这种强度。
“缺了心眼似的,连国家主权都卖,离卖祖宗也不远了。”有巴沙王室的人冷笑,却被旁边的人扯了扯袖子。
霍尘忍不住开口:“你们就不怕吗?水路被人掐着,航空得借别国领空,子民迟早成瓮里的活鳖,憋死在这海陆不通的地方。”她顿了顿,指着远处的矿山,“这地方的矿产储量全球第一,却没人好好开发,个个只顾中饱私囊。外交再硬,不如先把自家经济撑起来。”
王室成员们却一脸不耐:“这是国王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霍尘看着他们,忽然明白了。这些所谓的“王室”,本质上和村口的地主没两样。国王的领地不过十里,王子的称号比村口的保长还不值钱。每届国王跟走马灯似的换,割航道、卖港口,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分赃时多拿几个芒果、香蕉的小事。
所以贡氏洋运的并购案,签得异常顺利。合同里写得明明白白:华国给他们“自治权”,不干涉内部权力更迭,他们每年来“进贡”些当地水果就行。任琪放下笔时,窗外的阳光正照在他的纱布上,泛着刺目的白。
飞机上,气氛有些沉闷。
“贡金呢?”有人忍不住打破沉默。
任琪看了霍尘一眼,没说话。他怎敢说——贡金拿着到期的免死金牌去闯晋雅的椰林,再没出来过。他更不敢告诉霍尘,并购案一敲定,贡家嫡系、旁支数百号人,转眼成了无家可归的弃儿。那些世代在焠地洋运当水手、引航员的人,突然没了生计,像被抽走了根的椰树,迟早要倒。
“任琪先生,您这是把人祖坟都刨了。”邻座的华裔攥紧了拳头,声音里带着怒意,“数千船员失业,您让他们去哪讨活路?”
霍尘的脸也沉了下来。她是贡家远亲,却亲手在并购文件上签了字。在那些真正的贡家人眼里,她和“欺师灭祖”没两样。
“国民经济不景气,他们早撑不住了。”任琪望着机窗外的云,声音放轻,“这地方信号差,古道埋在密林里,跟个落后的酋长国没两样。我们不动手,贡家迟早也得败。”他顿了顿,“万物总在变,就像这云,看着晴,说不定下一秒就下雨。”
霍尘没接话。她知道任琪说的是实话,可胸口像堵着团浸了水的棉絮,闷得喘不过气。那些船员的脸、贡青厓在律师事务所冷硬的眼神、晋雅在椰林里佝偻的背影……在她脑子里转得生疼。
京畿机场的风带着凉意。随行人员拎着包四散离去,每个人都急着回家,只有霍尘把自己关在机场的休息室里。
她开了瓶烈酒,灌得太急,呛出了眼泪。
桌上的并购合同还摊着,墨迹未干。上面写着“华国获得自治权”“每年进贡当地物产”,字里行间都是胜利者的从容,可谁也没写,那些世代以船为家的人,今夜要睡在哪条街的角落;谁也没提,贡家祠堂里那些航模、勋章,明天会不会被当成废品卖掉。
“我不是故意的……”她对着空瓶喃喃自语,声音碎在空气里。
门被轻轻推开,是方鹏派来的人。“霍小姐,方市长让我转告您,井惠琴那边有消息了。”
霍尘抬起头,眼里还蒙着水汽。窗外的飞机正滑向跑道,引擎的轰鸣震得玻璃发颤,像谁在喊疼。
她抹了把脸,把空瓶推到一边。
要回家了。可她的家,到底在哪?是贡家那片早已败落的椰林,还是这由钢筋水泥、并购合同撑起来的“新秩序”里?
烈酒烧得喉咙发疼,霍尘却笑了笑。或许,这世道本就没有真正的归途。每个人都在被时代推着走,脚底下的路,踩碎了谁的过去,又通向谁的将来,谁也说不清。
她抓起包,推开门。风灌进衣领,带着机场特有的、混杂着燃油和消毒水的味。远处的指示灯明明灭灭,像串没点完的灯笼,照着前路,也照着身后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