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鹏曾私自调查不二市全体公民的纸质户籍记录。消息传到陆先生、周启渊、兰锐耳中时,他们眼里像藏着场笑话,连全息人梅莉都断言:“我赌他不敢动真格。”
国立资料库的防水门沉得像块铁,梅莉说,那门后锁着的不仅是档案,更是人类最崇尚的“信仰”。“一旦信仰崩塌,”她的电子音没带情绪,“多米诺骨牌倒下来,不二市的文明建设会像被蝴蝶翅膀扇过的风暴,方鹏扛不住。”
他们猜得没错。方鹏在资料库深处找到了三十年前的记载,可指尖刚触到《不二县市志》封面上“某县志”三个字,理智就先于情绪崩溃了。他猛地合上本子,眼泪砸在封皮上——为了远方的妻子和家人,他必须忍。三百年前人类被机器夺权的阴影还在,解密,陆先生不会放过他;不解密,真相就在眼前烧得他心口疼。
人啊,总在离真相一步之遥时退缩。怕那真相带来的,是比眼下更重的二重打击。
雨下了一整天。方湖为他撑着黑伞,雨水顺着伞骨瀑布似的淌,他把伞塞给方鹏,转身去开车。资料库的灰墙在雨里泛着冷光,方鹏望着天,忽然笑了——这墙里的秘密,和他心里的挣扎,倒像是一对难兄难弟。
上车时,经过街角的理发店,方鹏忽然问:“方湖,商佥那人怎么样?”
“他和阿朵卓布带着小商巴找住处呢。”方湖答得快,他从不多问,先生想知道的,他总摸得门清。
车窗外的流光划过方鹏端庄的脸,碎成一片斑驳。“那霍尘呢?”
方湖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我妈生二弟时,我还以为会是个妹妹,后来见了霍小姐,倒觉得她像那没等来的妹妹。”他想了想,补充道,“人很好,就是清高,像块冰。”
同一时刻,出租屋里的商佥突然连打了三个喷嚏。阿朵卓布正用银梳拢头发,藏苗混血的少女眼尾带点红,她是当年抢虫草被逐出城的,在酒吧看场子时认识了商佥,没几天就嫁了。“阿朵卓布”是藏语里“美好”的意思,可商佥总觉得,这词该用在她身上才对。
他自己长着张马脸,痘疤摞着痘疤,眼神凶得像地下拳场的狼。阿朵卓布早知道他的过往——打黑拳、讲义气、脑子却直得像根棍。当年在圣得酒吧让人打断三根肋骨,躲回僳僳人的瓦房时,他妈就坐在门口的石块上,望着山路勾勾地瞅,像在等一个永远回不来的人。
商佥不爱回家。他和弟弟商森的童年,从没见过玩伴。妈是被拐卖来的,吊脚楼的楼梯像她残缺的记忆,忘了老家在哪,一只耳朵被丈夫扇聋后,又配上了个哑巴,这辈子就再没动过逃跑的念头。僳僳人的银饰早被爹换了烟钱,为了送小商巴去私立幼儿园,他和阿朵卓布把能卖的都卖了。
“私立”两个字,对平民来说像天上的云。商佥在不二市混久了,没银子寸步难行,几次想攀高枝,反倒被人骗得底朝天。如今阿朵卓布成了他唯一信得过的人——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和方鹏是主仆,霍尘、兰紫辞这些人,更是高攀不起。
前阵子他偷了霍尘的《十里平湘图》,被她一顿好打,方鹏想替他解释,霍尘却认定是先生派来的,从此见了面,脸冷得像结了冰。连上次她给方鹏配药,先生随口嫌了句“不好”,到现在都没再露面。
车过石桥时,方鹏望着窗外的雨幕,忽然懂了商佥的喷嚏——大概是有人在念叨。可这世上的事,总像霍尘那张冷脸,说不清道不明。他想反叛资料库的封锁,却在真相前妥协;想靠近霍尘的温暖,偏被误会隔成了冰。
雨还在下,方鹏轻轻叹了口气。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扇没敢推开的门,门后是反叛的火焰,门外是妥协的湿雨,烧不尽,也浇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