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岭的传说,老辈人能讲上三天三夜。远古时这里苍松蔽日,乌鸦绕岩,帘水飞瀑从崖上砸下来,溅起的水雾里总藏着玉石的光。在官府默许的年月,先民们开山修道,离乡背井地在此扎营——直到有个猎人发现了秘密。
那猎人怕旅人寻到玉石招来祸事,常年在山林间绘制路线图。后来皇帝要霸占玉山,山民们靠他留下的图,从偏僻小道逃了命,还带走了标记玉脉的羊皮卷。猎人却没跑掉,被官兵乱箭射死在瀑布下。山民们本想上供玉石保命,却被人举报,皇宫里的龙颜大怒,官兵一把火烧了整个猎场。这故事,后来就成了《十里平湖图》的原型。
如今,许多人借着采玉的名义私开矿山,直到上面下了停采通告,饭局散了,收货人才作鸟兽散——成本陡增的买卖,谁也不愿做赔本的。
乡土道上,三轮车成了运输主力。老乡们挑着日杂步行十几公里,早年间靠板车、独轮车,或是驴马驮运,时代变了,辙痕却还留在泥里。
道边野蔷薇开得疯,粉白、粉红、品红的花堆在枝上,引着黄肚儿小蜜蜂钻进钻出。灯心草丛里,老黄牛啃几口草就昂起头,一只点水雀落在牛背上,俩活物像共守着什么秘密,静得能听见风过草叶的响。
荒田上丛丛马头兰开得正旺,却挡不住加拿大一支黄花的蔓延;芦苇荡深处不见水,只在仲夏夜里,满塘青蛙的“呱呱”声能传三里地,如今倒稀了。小河里的鱼群还在,只是比从前瘦了些,成群结队地游,像在找丢失的水草。
许多年前不是这样的。
大江大河上满是轮船,筐装的花果蔬菜往摆渡船上堆,运去附近镇上,再摆进城市中心的菜市场,最后端上市民餐桌。工厂里的工人多是年青人,初中小学文化的占了大半,不少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
那年代的人活得省,有人一辈子只去一两回县城,叫“下馆子”。庄里来个铁匠,能围上半村人看火炉里的火星;爆米花的老头一到,娃子们攥着搪瓷杯去母亲那儿讨米,杯里盛着三分之一的稻米,蹲在旁又怕又急——怕那铁罐子“嘭”地炸开,又急着闻米花的甜香。老头摇着手柄,胳膊肘把凑太近的半大孩子顶开:“别吵,惊了火候。”
雨天里,队长会请几个江湖艺人来,每晚拉二胡的调子能把人脑壳震得嗡嗡响。没多少音乐认知的村民,听《二泉映月》像听清明时节的风;穿彩袍、抹白粉的京剧演员一上台,台下娃子们哪有鉴赏力,只觉得那张白脸能把人从梦里吓醒。
秋天新棉晒干,弹棉弓的弦声“嘣嘣”响彻全村;亮月亮底下,房舍看得清,路是月白色的,远处传来一两声犬吠,池塘里的青蛙忽然齐鸣,又忽而就停了,飞掠的萤火虫拖着绿光,像谁撒了把星星。
乡村是孕育梦的地方,也是梦碎的起点。
新城里的居民来自五湖四海,干着七零八落的活计:小工、黑作坊制水泥砖、洗沙子、补渔网、洗车……早先靠玩具厂、鞋厂撑着,后来体育用品厂也黄了,流水线停了,高密度的人工生产线没再重建。进城务工的人,早先多是年青人,如今也添了白发,他们的路,像被踩碎的玉矿,坑坑洼洼。
有人一辈子没走出过县城,有人在工厂里把日子过成了重复的钟摆。生日过得像出生时一样潦草,时代洪流里,大众的路在何方?
风掠过万山岭的采石场,裸露的岩石上还留着凿痕,像谁没写完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