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尘初见舅爷爷曲′云清时,差点以为自己记忆出了错。印象里,这位曾是文工团台柱的男人,该是面容清瘦、身姿挺拔的美男子,毕竟苏家是出了名的美人窝。可眼前的曲云清,得了甲亢,眼凸颈粗,岁月这把杀猪刀不仅削秃了他的头发,还在腰间堆了三层脂肪。更让霍尘咋舌的是,这位长辈竟当众抠起了鼻屎——活脱脱一个坊间说的“抠脚大汉”。
“怕是捡来的吧。”霍尘暗自腹诽。曾外公一表人才,到了苏云清这辈,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曲云清家挤在小巷深处,五间房被他和大女儿分成两个小院。他跟老婆冯爱玲是对欢喜冤家,犯冲得很,见面一天吵三回,不见面又互相挂念。打电话时客客气气,面对面却聊不上三句就抬杠,吵到最后都忘了为啥吵,也不知怎么和解。
八十岁的曲老太(曲云清的大姐)夹在中间最受累,一边是六十多岁的女儿,一边是闹得鸡飞狗跳的弟弟,只好派重孙女霍尘来调停。恰逢五月节,曲云清两口子包了十斤粽子,非要让在国外长大的霍尘带回瑞士。
“大舅爷爷,真不用。”霍尘脸涨得通红,“瑞士华人超市啥都有,再说粽子带土,过海关要查的,万一有虫……”
话没说完,冯爱玲眼圈红了:“这孩子,是嫌我们老两口的东西脏?”
霍尘只好收下。等老两口一走,她扑到饮水机前灌了半桶水,边咳边嘟囔:“这粽子怕不是添加剂比米多,明天得拿去化验。”
同事们见她这模样,打趣道:“又吃辣了?”
“比辣椒狠。”霍尘抹了把嘴,“苏家这二位,是高危分子。”
大伙问起论文进度,她指了指屏幕上的水文:“优秀,不接受反驳。”
下午同事约着去吃饭,霍尘摇摇头:“点外卖就行。”她可不想再被苏家的事缠上。为了躲清净,她早想好了说辞——凡乡下亲友送土特产,她就普及海关知识和法律条文,末了加一句:“您这鸡蛋要是被扣,我可担不起。”
几次下来,再没人给她送东西。霍尘倒乐得清静,觉得搞学问就得孤芳自赏,不被俗事打扰。
可麻烦还是找来了。曲云清两口子为了消化那十斤粽子,连着吃了两天,结果双双消化不良进了医院。霍尘托人开了消食药,看着病历哭笑不得——这二位,是真把自己当铁打的了。
她想搬得远远的,可曾外祖母怎么办?那位一百零七岁的旧上海大小姐,离不开人照顾。
这天晚上,曲家几十号人挤在曾外祖母的卧室里,表哥表姐们七嘴八舌:“把老太太接去国外吧。”“在这儿没人照应。”
霍尘清了清嗓子:“花钱请人可以,带老人走不行。她这年纪,去了国外怕是回不来了。”
她俯下身问曾外祖母:“您有啥心愿?”
老太太张口想唱《蝶恋花》,早年那百灵般的女高音,如今成了破锣嗓,高不成低不就,像木板刮铁锅。
周末下午,霍尘开车带老人去她以前住的地方。天桥边停下时,曾外祖母忽然指着天空:“白鹭,上次那只。”
霍尘抬头,只有灰色的水泥楼群。老人却拍手笑:“回来了,它回来了。”
霍尘握紧方向盘,忽然懂了——老人要的不是回过去,是找个念想。就像那只迷茫的白鹭,总得有片能落脚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