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鹏扶着楠木旋转楼梯的扶手,一步一顿地往上走。扶手雕着缠枝莲,被岁月磨得发亮,像块浸了油的玉。这是卓园仅存的老物件,当年造得堪比皇宫仪仗,如今孤零零架在老宅里,成了摆设。
方离站在楼梯顶端,一身炭灰西装,见他上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姐弟俩向来生分,像这楼梯的扶手与立柱,看着挨着,实则各有各的弧度。
方鹏侧身想让她先下,她却径直往下走,高跟鞋敲在木梯上,“噔噔”响得像拨算盘珠。他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这楼梯的渊源——战国时叫云梯,原是鲁班造的攻城利器,如今倒成了富贵人家的闲物。而当年的百姓,住的是“一梁一门一床一椅”的草棚,连楼梯是什么模样都未必见过。
“今天是来看父亲的。”方离走到楼下,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结了冰。
方鹏没接话,扶着扶手慢慢往下挪。他知道大姐又要提霍尘修画的事——自从她听说《十里平湖街景》要还原历史,就没给过他好脸色。
“那画若真修出来,把当年的不堪全抖搂出来,是想让万民唾骂?”方离转过身,指尖在公文包上敲着,“劳民伤财,还打自己耳光。”
“亏你说得出口!”方鹏猛地停下,“那些历史难道该烂在泥里?”
“历史是胜利者写的。”方离扯了扯嘴角,“你以为老爷子当年为什么把卓园的残余都发配去宁古塔?”
正说着,二楼传来咳嗽声。父亲扶着栏杆站在那里,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声音却透着老态:“上来吧,好好聊聊。”
父子三人围坐在书房,檀香在铜炉里明明灭灭。父亲先开了口:“战争从来是血腥的,躲不掉。”
“所以才要记着。”方鹏说。
方离冷笑:“记着有什么用?研究所那帮人,说在大粪里提黄金、黄瓜里抽阳光,这种谎话都敢编,还指望他们修出真东西?”她掏出账本,摊在桌上,“财政部给科研所的经费,我砍了三回,还是填不满窟窿。历年投入早是寅吃卯粮,他们拿得出什么成果?”
“科研不是算账本!”方鹏拍了下桌子,“生物发展、长寿研究,哪样不需要钱?”
“长寿是妄念。”方离翻着账页,声音平稳,“我给你算笔账:养活京城卫戍司要多少钱?边防加固要多少?这两千平方公里上的四十亿人,衣食住行哪样不花钱?一个孩子从生到大学毕业,最少五百万;成年人一年要吃五百斤米、三十斤肉、三百个蛋、一百八十斤奶;做套衣服得五尺布,四十亿人就是二十亿尺……”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父亲:“高楼每年要建三十亿栋,高铁要修五十条,新生儿奶粉要二十万罐。这些账,您让研究所的人算算?”
方鹏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父亲叹了口气:“你们都没错。只是……”他望向窗外,“当年卓园的孤童,若有这些钱,或许能活下来更多。”
方离的指尖顿在账本上。她想起小时候偷偷翻父亲的箱子,见过一张泛黄的照片,十几个孩子挤在卓园的台阶上,眼睛亮得像星星。
书房里静了下来,檀香在空气里漫开,缠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方鹏忽然明白,大姐不是铁石心肠,她只是把所有的柔软,都藏在了账本的数字背后。
“画还是要修。”父亲忽然说,“但钱,按规矩来。”
方离没反对,只是合上账本:“我会盯着经费,一分都不能乱花。”
离开老宅时,方鹏走在前面,方离落后半步。木梯在脚下轻轻晃,像在哼一首古老的调子。
“上海提篮桥监狱,关过不少精算师的前辈。”方鹏忽然说,没回头。
方离扯了扯领带:“所以我才要算清楚,别让后人再犯错。”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楼梯的雕纹上,像幅没画完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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