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号声如同沉疴宿疾的喘息,一声长,一声短,在扬州城冰冷的夜空中盘桓、撕扯,久久不散,最终又被更庞大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山风渐渐吞没。蜀冈之巅,明月庵的天井,陷入了一种劫后余生、却又危机四伏的死寂。血腥气、尘土味,混合着夜露的湿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中。
慧静师太依旧保持着持剑而立的姿态,只是那柄短剑的剑尖,已微微垂向地面。鲜血顺着她左臂的伤口,滴滴答答,落在脚边湿冷的青石板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月光将她清瘦的身影,在背后佛堂的墙壁上,投下一个凝固而孤峭的剪影。她的目光,如同两潭结了薄冰的古井,静静地、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凝视着西厢那扇窗纸破裂、幽深不见底的窗户。
片刻,她缓缓抬起未曾受伤的右手,用指尖,极其缓慢地,拭去了唇边一丝因为激烈搏杀和内力激荡而渗出的、几不可见的血沫。然后,她转过身,不再看西厢,而是步履略见蹒跚地,走向东厢静心那扇虚掩的、此刻悄无声息的房门。
她推开门。静心小小的身子,依旧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面色惨白,昏迷不醒,肩头那被链子镖擦破的衣料下,隐约可见一丝血痕。慧静师太俯身,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脉搏,确认只是惊吓过度昏厥,伤势轻微,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她将静心小心地抱起,放在屋内简陋的床铺上,为她盖好薄被,又取出金疮药,为她肩头的擦伤简单处理了一下。
做完这些,她才直起身,走出东厢,反手将门带上。她没有立刻回自己的禅房,也没有去查看后山门外的情形,而是缓步,走向天井中央,那枚静静插在青石板上的、闪着幽暗光泽的黑色金属薄片。
她在薄片前停下。月光下,那枚薄片上的夜枭标记,振翅欲飞,栩栩如生,透着一股冰冷的、令人不安的诡谲气息。她蹲下身,伸出未曾受伤的右手,指尖悬在薄片上方,似乎想触碰,却又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停住了。她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久到山风似乎都放缓了呜咽,久到天边那轮圆月,也悄悄向西偏斜了一丝。
然后,她站起身,不再看那薄片,也没有将其拾起,只是转身,朝着西厢走去。她的脚步很轻,很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的压迫感。
“吱呀——”
西厢那扇并未闩上的房门,被她轻轻推开。屋内,一片漆黑。只有从破损的窗户和敞开的房门透入的、稀薄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屋内简陋的轮廓。靠墙的木板床上,被褥凌乱,空空如也。临窗的旧桌旁,两张方凳静静摆放。
安陵容和夏刈,不见踪影。
慧静师太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缓缓扫过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床下、桌底、墙角、甚至头顶的房梁。没有呼吸声,没有衣物摩擦声,没有任何活人存在的痕迹。只有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那对“落难夫妻”的、混合了草药和清苦气息的味道,以及……一种更加难以捕捉的、属于危险和机警的、冰冷锐利的气息。
她走到桌边,伸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拂过。指尖沾了些许灰尘,但灰尘的分布,却有些异样——靠近床榻的一侧,明显有被频繁擦拭、甚至因为紧张抓握而留下的、极其细微的湿痕和指印。
她走到窗边,目光落在那扇被黑色薄片击穿了一个小洞的窗户上。破洞边缘,木屑参差,月光从洞中漏入,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扭曲的光斑。窗户的插销,是松开的。
她的目光,又投向窗外。窗外,是庵堂的后墙,墙外,便是通往蜀冈深处、更加幽暗险峻的后山。夜色浓重,山林如墨,只有风声穿过枯枝,发出单调而空旷的呜咽。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投向屋内那空空如也的床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是了然?是失望?是警惕?还是……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悲悯的叹息?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退出了西厢,轻轻带上了房门,仿佛从未进来过。
她没有去搜寻,也没有试图呼唤。只是静静地站在天井中,站在那枚黑色薄片旁,仰起头,望着夜空中那轮渐渐被薄云遮掩、光华暗淡的明月,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失去了所有表情的、冰冷的石像。
山风,卷起她染血的缁衣衣角,猎猎作响。左臂的伤口,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但她恍若未觉。
时间,在这死寂的、充满悬疑的庵堂中,无声地流淌。东方天际,那抹鱼肚白的光晕,越来越清晰,终于艰难地,撕破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天,快亮了。
距离明月庵约莫二里外,蜀冈后山深处,一片极其隐蔽的、被巨大岩石和茂密藤萝遮蔽的天然岩缝之中。
空气阴冷潮湿,弥漫着苔藓、腐土和岩石本身特有的、冰冷的腥气。岩缝深处,空间逼仄,勉强能容两三人蜷缩。从缝隙顶部和岩石的微小孔隙中,透入几缕极其微弱的、黎明前的天光,勉强勾勒出依偎在一起的两道身影的轮廓。
是安陵容和夏刈。
安陵容紧紧挨着夏刈,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并非仅仅因为寒冷,更因为方才那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逃亡,和此刻心中翻江倒海的恐惧、后怕,以及无数无法解答的疑问。她的牙齿轻轻磕碰着,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试图汲取一丝温暖,也试图压制那几乎要冲出喉咙的惊叫。
夏刈靠坐在冰冷的岩壁上,脸色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失血和虚弱后的、近乎透明的苍白。他闭着眼,眉头紧锁,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伤后的沉重和隐忍的痛楚。左肩的伤口,在方才剧烈的奔跑和攀爬中,显然又受到了牵动,虽然没有崩裂,但传来的钝痛,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阵阵灼烤着他的神经。他的右手,紧紧攥着那柄沾了些许泥土的短刃,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毕露。
岩缝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更加微弱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山风声。
良久,安陵容才颤抖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们……跑出来了?”
夏刈没有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沙哑的气音:“嗯。”
“刚才……那些人是谁?”安陵容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后怕,“他们……他们要杀师太!他们认识那枚薄片!是‘夜枭’!是‘夜枭’的人,对吗?可师太她……她怎么会和‘夜枭’有关?她到底是什么人?还有……山下那号角声……”
无数的疑问,如同沸腾的开水,在她心中翻滚冲撞,几乎要将她逼疯。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突然,太诡异,太超出她的理解和承受范围。那枚从她怀中飞出、救了静心一命的黑色薄片,更是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夏刈,果然一直留着那枚从大慈阁之后、可能与“夜枭”有关的薄片!他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将它从破庙神像后取回的?他留着它,是想做什么?他早就怀疑慧静师太和“夜枭”有关?今晚掷出薄片,是情急之下的本能,还是……早有预谋的试探?
而慧静师太的反应,黑衣人的惊疑退走,山下突如其来的官军警号……这一切,都像一个巨大的、混乱的漩涡,将她死死拖入其中,无法呼吸,也无法思考。
夏刈缓缓睁开了眼睛。在岩缝幽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如同两点寒星,冰冷,锐利,深不见底。他没有立刻回答安陵容的问题,只是侧耳倾听着岩缝外的动静。确认只有风声,并无追兵或异常的声响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
“那些人,不是‘夜枭’。”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平复伤口传来的剧痛,“他们的口音,武功路数,兵刃,尤其是那首领最后看到薄片时的反应……不像是‘夜枭’的人。倒更像是……关外某些部落,或者,受雇于关外势力的杀手。”
“关外?”安陵容愣住了。关外的势力,怎么会搅和到扬州,搅和到明月庵,搅和到“前朝旧物”的争夺中来?
“对,关外。”夏刈的声音更冷,“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关外某些部落曾与前朝遗族有过勾结,甚至联姻,企图入主中原。虽然最终未能成功,但彼此之间,藕断丝连。前朝覆灭后,许多遗族和秘密,流落江湖,或被各方势力觊觎。‘影族’的秘密,或许只是其中之一。那枚薄片,是‘夜枭’的信物。‘夜枭’,据说是前朝遗族中,最擅长潜伏暗杀、守护秘密的一支。黑衣人看到薄片,以为庵中有‘夜枭’的人,故而忌惮退走。但他们的目标,显然是慧静师太,或者说,是她守护的某样东西。”
“那慧静师太……”安陵容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慧静师太果然是前朝遗族?是“夜枭”的成员?她收留他们,是出于同类的庇护,还是……另有所图?
“慧静师太……”夏刈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难测,“她的武功,有前朝宫廷暗卫的影子,也有……禅宗武学的底子,很是奇特。她认出那薄片,却对黑衣人的暗号置若罔闻,甚至不惜以死相搏。她守护的东西,或者她自身的身份,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重要,还要……危险。”
他咳嗽了两声,牵动伤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但随即又被冰冷的锐利取代。“至于山下的警号……时机太巧了。要么,是曹大夫,或者与曹大夫相关的势力,察觉了黑衣人的行动,故意弄出的动静,逼他们退走。要么……就是扬州城,真的出了大事,而且,是足以惊动全城、调动官军的大事。”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意味着,扬州的局势,已经紧张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而他们,刚刚从一个陷阱(明月庵?)中逃离,又陷入了另一片更加凶险莫测的迷雾。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安陵容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回不去了……明月庵不能回了。山下……山下更危险。我们该去哪里?”
夏刈沉默了。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他们身无分文(仅有的银子在逃离时遗落在了明月庵),夏刈重伤未愈,后有不明身份的关外杀手,前有危机四伏的扬州城,官府盘查严密,曹大夫的三件事悬在头顶,慧静师太的身份成谜……天地之大,仿佛已无他们立锥之地。
岩缝内,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黎明前最深的寒意,一丝丝,从岩石的每一个孔隙渗透进来,浸入骨髓。
良久,夏刈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蜀冈……我们不能久留。黑衣人虽退,但难保不会去而复返,或者留有眼线。慧静师太……也未必会放过我们。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离开?去哪里?”
夏刈的目光,投向岩缝外,那片渐渐被天光照亮、却依旧笼罩在浓重山岚和未知危险中的、莽莽苍苍的蜀冈山林。
“沿着后山,往西北走。”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计划性,“蜀冈西北麓,靠近仪真(今仪征)方向,有一处名为十二圩的渡口,是盐船往来长江与运河的重要码头。那里鱼龙混杂,漕帮、盐枭、私商、流民……什么人都有,盘查也相对松懈。我们可以扮作逃难的流民,设法混上一条南下的货船,离开扬州地界。”
“南下?去江南?”安陵容问。
“不。”夏刈摇头,眼神幽深,“现在去江南,目标太大,也太危险。曹大夫、年世兰、太后、还有这些关外的势力……恐怕都在江南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们往西走。”
“西?”
“对,西。”夏刈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冷静,“沿长江西上,过金陵(南京),入安徽,再去湖广。那里远离京城,也远离江南这是非之地,朝廷的控制相对薄弱,江湖势力盘根错节,正是藏身的好地方。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安陵容脸上,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有某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考量。
“而且,纯元皇后留下的线索,虽然主要指向江南,但她在世时,似乎也曾对湖广一带的某些道观和隐士,颇为关注。或许……那里也有我们未曾察觉的线索。”
这理由听起来有些牵强,但此刻,安陵容也无力去分辨。她只知道,夏刈有了计划,有了方向。这总比坐以待毙,困死在这荒山野岭要强。
“可是你的伤……还有,我们身无分文,怎么去十二圩?怎么上船?”她忧心忡忡。
夏刈从怀中,缓缓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银子,也不是玉牌。而是一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扁平的东西。他一层层打开油纸,露出里面的物件——赫然是几片薄薄的、裁剪整齐的金叶子,和两张盖着模糊印章、但字迹尚可辨认的假路引!
金叶子成色极好,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诱人而冰冷的光泽。路引上的名字,是“周安”和“周氏”,籍贯则是“湖广武昌府”。
安陵容惊呆了。他……他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东西?!是在明月庵养伤期间?还是更早?
“在济南时,用年世兰的银子,换了些金叶子,以备不时之需。路引……是托‘通源号’那位老朝奉,额外准备的。”夏刈的解释,简单直接,却让安陵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原来,他早在济南,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在为他们可能的再次逃亡,做最坏的打算和最周密的准备!他从未真正相信过年世兰,也从未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任何人、任何地方身上!
这份深谋远虑,这份在绝境中依旧冷静筹算的心机,让安陵容在感到一丝安心之余,也涌起一股更深的寒意与……难以言喻的悲哀。他们之间,到底还隔着多少层无法穿透的迷雾与秘密?
“现在,这些能用上了。”夏刈将金叶子重新包好,和路引一起,塞进安陵容手中,“收好。这是我们接下来,唯一的盘缠和身份。”
安陵容紧紧攥着那小小的、却重逾千斤的油纸包,指尖冰凉。她看着夏刈苍白却坚毅的脸,看着他那双即使在重伤虚弱、前途未卜之时,依旧冷静锐利、仿佛能刺穿一切迷雾的眼睛,心中那无边的恐惧和茫然,似乎也被这股冰冷而强大的意志,稍稍压制下去了一丝。
“我们……现在就走?”她问。
“等天色再亮些。”夏刈道,“黎明时分,山林中雾气最重,也最容易迷失方向,遇到野兽。我们稍作歇息,恢复些体力。你……也定定神。”
他靠着岩壁,重新闭上了眼睛,调整着呼吸,试图将伤口的剧痛和透支的体力,一点点压下去。但安陵容知道,他看似平静的外表下,精神必定紧绷到了极点,随时警惕着岩缝外的任何风吹草动。
她学着他的样子,也靠在冰冷的岩壁上,闭上眼睛。但脑海中,却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今晚的一幕幕——慧静师太持剑的冷厉,黑衣人狰狞的面孔,黑色薄片破空而出的厉啸,静心吓呆的小脸,山下凄厉的警号,以及……夏刈在最后关头,将她猛地拉出西厢后窗、滚入黑暗山林时,那不容置疑的力道和耳边急促的“走!”。
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而恐怖的噩梦。而他们,刚从一场噩梦(明月庵)中惊醒,却又不得不立刻投身于另一场更加漫长、更加凶险的、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噩梦之旅。
蜀冈的黎明,在浓重的山岚和刺骨的寒意中,终于彻底到来。天光,艰难地穿透岩缝的遮挡,将狭小空间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青灰色的、冰冷的真实。
夏刈睁开了眼。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惯有的锐利与冷静。他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外面只有风声鸟鸣,并无异常,才缓缓站起身,对安陵容低声道:
“走。”
安陵容也挣扎着站起,双腿因为寒冷和久坐而麻木刺痛。她搀扶住夏刈,两人互相依偎着,小心翼翼地从隐蔽的岩缝中钻出,没入了蜀冈后山那莽莽苍苍、晨雾弥漫、危机四伏的原始山林之中。
前路,是十二圩,是长江,是西去的未知旅途,是更加深不可测的迷雾与杀机。
身后,明月庵那青灰的瓦顶,渐渐被嶙峋的山石和茂密的林木所遮蔽,最终,彻底消失在那片渐渐亮起、却依旧阴霾的天空之下。
只有那枚被遗落在庵堂天井青石板上、在晨光中泛着冰冷幽光的黑色“夜枭”薄片,和慧静师太那深不可测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烙印,深深烙在了他们的逃亡之路起点,也预示着,这场牵涉前朝秘辛、各方势力、血海深仇的惊天迷局,才刚刚,掀开了冰山一角。
而他们,这两个从深宫血海中挣扎而出、身不由己的棋子,注定要被这时代的洪流与个人的恩怨,裹挟着,推向那更加波澜云诡、生死难料的命运漩涡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