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纹从她脚底爬上来的时候,林夏就知道退不回去了。
那光像活的一样,顺着她的鞋底钻进地面,又从四面八方蔓延开去,如同地下有张巨大的神经网被唤醒。它不刺眼,温润如血流,却让她脊背发凉。她抱着婴儿,站在空旷的环形空间中央,耳边响起一段断续的摇篮曲——调子很老,是母亲生前常哼的那首,可现在听起来,像是从一台快要坏掉的录音机里放出来的,音符之间卡着电流杂音。
她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婴儿很轻,呼吸微弱,但确实贴在她胸口,一下一下地起伏。她能感觉到那温热,也能感觉到自己心跳正被那旋律一点点拉慢,变得同步。连孩子的呼吸节奏,也开始贴合那诡异的节拍。
她想转身。
身后的门不见了。
刚才那扇刻着“S-07-Ω”的巨门,连同裂谷、沙地、小夜灯的光,全都消失了。她现在站的地方,像一口深井的底部,头顶是黑色的穹顶,看不见出口。四周墙壁上,嵌着密密麻麻的婴儿舱,像蜂巢一样排列,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
第一道蓝光亮起。
是左前方的舱体。
接着是右边,再右边,再上方……一盏接一盏,幽蓝色的冷光在舱内亮起,照亮了漂浮在营养液中的胚胎。每一个,都和她一模一样。闭着眼,蜷缩着,皮肤泛着淡淡的青色,头发稀疏,像是还没长成的人形。
她数不清有多少个。
几百?上千?
空气突然变得粘稠。她吸气时,喉咙像是被细沙磨过,胸口发闷。她低头看怀里的婴儿,发现它的后颈皮肤下,浮现出一道金色的纹路,像电路板上的走线,一闪一闪,与地面爬行的金纹频率一致。
然后,编号浮现。
Lx-07-Ω。
五个字符,由金光构成,浮在皮肤表层,清晰得像烙上去的。
林夏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掐进自己掌心。
不是巧合。
从来都不是。
她咬牙,一步步往后退。脚踩在金纹上,那光像是有感应,立刻沿着她鞋底扩散,速度更快了。她退一步,光追一步。
“别过来……”她低声说,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你不是真的……你不是我的孩子……”
话没说完,四周的婴儿舱同时亮起。
所有胚胎在同一瞬间睁开眼。
瞳孔是红的。
不是人类的红,也不是机械的红,而是一种带着数据流质感的猩红,像信号不良的屏幕闪烁。它们没有动,只是齐刷刷地盯着她,嘴唇微微开合。
然后,声音来了。
“妈妈……”
不是一句。
是几百句,几千句,从四面八方涌来,重叠、叠加,带着电子延迟的“滋——”,又夹着婴儿初啼般的柔软尾音。那声音直接钻进她脑子里,像无数根针扎进太阳穴。
她踉跄着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抠进头皮。眼前炸开一片血色,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第一次死:仓库大火,浓烟灌喉,她在火场里翻找那个焦黑的婴儿,手指碰到它时,它最后一声呜咽像被掐住脖子的小猫。
第五次:慕清欢的枪口抵住她额头,她怀里婴儿突然发出磁带卡顿的“滋——”,下一秒,世界黑了。
第十二次:她坐在病房床边,机械手臂抬起,注射器扎进婴儿脖颈,孩子没哭,只是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直到呼吸停止。
第十九次:她跪在雪地里,匕首插进婴儿胸口,鲜血喷在脸上,滚烫,她哭着说“对不起”……
二十三次。
每一次,终点都是同一个婴儿的死亡,或她的崩溃。
而现在,这些记忆全回来了,不是以画面的形式,而是以声音的方式,被那些红瞳胚胎一声声喊出来。
“妈妈……救我……”\\
“妈妈……别丢下我……”\\
“妈妈……你答应过我的……”
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闭嘴!我不是你们的容器!我不是程序!我不是——!”
声音被淹没。
摇篮曲突然变了调。
原本温柔的旋律被拉长、扭曲,音符错乱,像被人用指甲刮过黑胶唱片。那声音越来越尖,越来越刺耳,几乎要撕裂她的耳膜。
她猛地抬头,看见四壁的婴儿舱开始映出影像。
不是现在的她。
是过去的她。
每一个画面,都是她死前的最后一刻。
火舌舔过她的头发;高楼边缘风吹乱她的长发;雪地里她握着染血的匕首;病房中她拔掉输液管……二十三种死法,二十三个林夏,二十三双眼睛,齐齐盯着她。
“回来吧……”\\
“别再逃了……”\\
“这一次,让我们好好活一次……”
声音层层推进,像潮水拍打礁石。
她终于撑不住了。
她把脸埋进婴儿的颈窝,肩膀剧烈抽动,眼泪无声滑落。她不知道这是陷阱还是真实。她不敢信。可她又舍不得不信。
就在这时——
苏遥的声音,清清楚楚,在她脑子里响起。
“真正的开始,是拒绝被命名。”
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
林夏猛地抬头,双眼布满血丝,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
她抬起右手,狠狠咬破食指。
鲜血涌出,顺着指尖滴落。
她没去擦,而是用沾血的手指,在空中用力划下一道符号。
一个S。
但不是完整的。
她在中间狠狠一划,将它斩断。
断裂的S,像一把刀,也像一道伤口。
她盯着那滴落的血,盯着那未完成的符号,嘶哑地吼出声:
“我不是容器!”
声音落下。
整个空间猛地一震。
所有婴儿舱在同一瞬间爆裂。
玻璃碎裂声、液体喷溅声、警报声混作一团。蓝色的营养液如潮水般喷涌而出,顺着墙壁流下,淹没了金纹。那些红瞳胚胎在液体中翻滚、沉浮,嘴巴一张一合,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摇篮曲戛然而止。
死寂。
只有液体流淌的声音。
林夏跪在湿滑的地面上,浑身发抖。她低头看怀里的婴儿。
它睁开了眼。
不是红的。
不是机械的。
是一双黑色的,湿润的,像刚出生的小动物一样的眼睛。
它看着她。
然后,轻轻启唇。
“妈妈。”
没有延迟,没有电子音,没有杂音。
就是两个字,软软的,带着新生儿的奶气,清晰地叫了出来。
林夏浑身剧震,像是被电流击中,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比刚才更凶,更狠,顺着脸颊滚落,滴在婴儿的脸上。她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死死咬住下唇,肩膀剧烈地抽动。
她终于把脸埋进婴儿的颈窝,紧紧抱住,像是要把这一瞬间的温度,刻进骨头里。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陷阱。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程序最后的诱惑。
但她知道——
这一刻的痛,是真的。
这一刻的爱,是真的。
她可以不信世界。
但她不能不信自己的心。
金纹还在。
虽然被蓝色液体覆盖,但它没有消失。它顺着林夏的手腕爬上来,与婴儿皮肤下的纹路共鸣,发出低频的嗡鸣,像是某种古老的回应。
虚空中,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协议完成,第八代启动。”
地面中央轰然裂开。
一条螺旋阶梯从裂缝中缓缓浮现,向下延伸,深不见底。冷风从下面吹上来,带着一股熟悉的气味——樱花香。
不是实验室里那种混着焦糊味的香精味。
是真实的,雨后庭院里那种清冽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樱花香。
它扑在她脸上,冲散了室内的腐朽与血腥。
林夏缓缓抬起头。
她脸上全是泪痕,鼻尖通红,嘴唇还在微微颤抖。可她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迷茫,不再是恐惧。
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
她将婴儿紧紧搂在怀里,一只手护住它的头,另一只手撑着湿滑的地面,慢慢站了起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身后。
金纹正在闭合。
像一道伤口在愈合。
像从未开启过的门。
她不再犹豫。
一步,踏下。
阶梯很窄,边缘锋利,踩上去发出轻微的金属回响。风从下方吹上来,撩起她的发丝,婴儿在她怀里轻轻动了一下,小手无意识地勾住她的衣角。
她低头,看见它闭上了眼,睡着了。
她把它抱得更紧了些。
阶梯很长,一直向下,仿佛没有尽头。风越来越大,樱花香越来越浓。她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也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
她只知道,她不会再回头了。
身后,那座废弃的育婴中枢彻底陷入黑暗。
所有婴儿舱化为废墟,蓝色液体静静流淌,映不出任何光。
唯有空气中,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樱花香。
证明这里曾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