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工署的排查工作秘密开始了。
表面上是“秋季防空设施检修”,实际上,一支由军统特工、兵工署保卫处人员以及孙耀祖带领的几名“暗影”队员组成的混合小组,正在一寸一寸地检查兵工署及周边区域的地下网络。
陈霄没有直接参与排查,但他每天都能收到孙耀祖送来的详细报告。报告写得枯燥而细致:某条通道有多长、多宽、多高;哪里有积水、哪里有塌方;哪里发现了近期有人通过的痕迹——脚印、烟蒂、丢弃的纸片……
第三天下午,报告里出现了一条关键线索。
在距离兵工署材料研究所后墙约五十米处,一个废弃的防空洞入口,发现了新鲜的脚印。脚印很浅,但能看出是胶底鞋留下的,尺码大约四十码,左右脚都有轻微的外翻——这是长期站立工作的人常见的脚型。
更关键的是,在洞口内侧的石壁上,发现了用粉笔画的记号:一个简单的箭头,指向洞内深处。箭头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符号——三条短线,两条长线。
和江边礁石上的划痕一模一样。
“就是这个洞。”陈霄拿着报告,对坐在对面的沈醉说,“通道一定从这里开始。”
沈醉盯着报告上的手绘示意图,眉头紧锁:“这个防空洞的位置很隐蔽,在一条死胡同的尽头,平时根本没人去。如果从这里能直通兵工署内部……”
他没说完,但陈霄明白他的意思。
“排查小组进去了吗?”陈霄问。
“进去了五十米,通道很窄,只能弯腰通过。但再往里,遇到了塌方,堵死了。”沈醉说,“我已经调了工程兵,今晚就秘密清理。不过动静不能太大,怕打草惊蛇。”
陈霄沉思片刻:“沈处长,你说这条通道,会通向哪里?”
沈醉走到墙上的大地图前,手指从防空洞的位置开始,沿着一条可能的路线移动:“如果往东北方向,可以到材料研究所;往西北方向,能到二十一厂的仓库区;往正西……”
他的手指停在一个位置上。
陈霄走过去,看到沈醉手指点着的地方,心跳骤然加快。
那里是——“樱花屋”。
“如果通道真的能通到‘樱花屋’,”沈醉的声音很低,“那就不仅仅是情报通道了。那是一条……可以随时让日本特务潜入兵工署核心区域的‘鬼道’。”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窗外,天色渐暗,秋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今晚清理通道,需要我的人帮忙吗?”陈霄问。
沈醉摇头:“不用。工程兵都是信得过的,军统的人会全程监控。不过陈先生,有件事我想请教——你对周明德这个人,现在有什么新的判断?”
陈霄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
雨丝在灯光中像无数银线,将山城织进一张朦胧的网。
“周明德这几天很安静。”陈霄缓缓说,“每天准时上班,认真工作,和同事关系融洽,没有任何异常举动。但越是这种安静,我越觉得有问题。”
“你觉得他在等什么?”
“等一个信号。”陈霄转过身,“或者,等一个机会。李国强死了,他这条线断了。上线一定会重新联系他,给他新的指令。而这个联系的时间和地点……”
“很可能就是通过这条地下通道。”沈醉接上话,“如果通道真的存在,那周明德根本不需要去‘樱花屋’接头。他可以在兵工署内部,通过某个秘密入口进入通道,在通道里完成情报交接,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工作岗位。”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周明德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内线了。他是一个关键节点,连接着地面的兵工署和地下的间谍网络。
“我有一个计划。”陈霄说。
“说。”
“通道清理出来后,先不要封锁。”陈霄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防空洞入口的位置,“在这里,和通道可能通往的几个关键节点,布下隐蔽的监控。然后……我们给周明德创造一个‘机会’。”
“创造机会?”
“对。”陈霄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让他觉得,有重要情报需要传递;让他觉得,现在是最安全的传递时机;让他……自己走进我们布好的网里。”
沈醉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想用‘火龙箭’的进展做诱饵?”
“不只是进展。”陈霄说,“我要让他以为,‘火龙箭’的燃料稳定性问题已经解决,即将进行关键测试。这个情报的价值,足够让他的上线冒一次险。”
“风险呢?”沈醉问,“如果周明德不上钩,或者他通过其他方式传递情报……”
“那就说明,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渠道。”陈霄说,“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试探。试探周明德的反应,试探他的上线,也试探这条地下通道的真正用途。”
沈醉沉思良久,最终点头:“好。我配合。但具体的计划,需要更详细。另外,‘火龙箭’的进展,你能拿出多少真东西?”
陈霄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这是燃料配方的理论计算数据,百分之七十是真的,百分之三十是修改过的。如果周明德是材料学专家,他能看出价值,但不会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
沈醉接过文件,快速浏览了几页,点点头:“足够做诱饵了。不过陈先生,我要提醒你——这件事,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
“魏国华知道一部分,他负责提供技术细节。孙耀祖知道行动部分,他负责监控。除此之外,没有第五个人。”陈霄说,“就连俞署长,我都没告诉。”
“明智。”沈醉收起文件,“这条线太敏感,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那我们就这么定了——通道清理出来后,监控布好,然后开始‘钓鱼’。”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直到天色完全黑透。
雨还在下,窗外的重庆已经笼罩在一片雨幕和灯火交织的朦胧之中。
离开军统时,沈醉送陈霄到门口,忽然说:“陈先生,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沈处长请讲。”
“你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沈醉看着他,“钱?权?名?还是……”
陈霄站在屋檐下,雨丝在灯光中飘洒,落在他肩头,晕开细小的水渍。
“为了不让那些死了的人白死。”他缓缓说,“为了不让活着的人白白送死。”
沈醉沉默了。
良久,他伸出手:“保重。”
“你也是。”
两只手握在一起,很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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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公司的路上,雨越下越大。
车子在湿滑的街道上缓慢行驶,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摇摆,划开一道道水痕,又立刻被新的雨水覆盖。
孙耀祖从后视镜看了陈霄一眼:“老板,刚才接到苏经理的电话,说程世杰今天下午又查了上个月的采购账目,问了好几笔账的细节。”
“他怀疑什么?”
“怀疑我们在做假账。”孙耀祖说,“但他拿不出证据。苏经理应付得很好,每一笔账都能拿出对应的票据和合同。”
陈霄点点头:“苏婉卿办事,我放心。不过还是要小心,程世杰不是省油的灯。他今天没查到什么,明天可能会换个方向。”
“明白。”孙耀祖顿了顿,“老板,还有件事。刀疤刘那边,查到了。”
陈霄坐直身体:“说。”
“他三个月前来的重庆,现在在给一个叫‘四海货运’的公司当保镖头子。那家公司的老板姓冯,是青帮出身,和杜月笙有旧。但据说,冯老板和孔家也有往来。”
“孔家……”陈霄的眉头皱了起来。
又是孔家。
“刀疤刘住在江北的一处宅子里,深居简出,很少露面。但他每周三晚上,会去一个地方。”
“哪里?”
“‘樱花屋’。”
陈霄的心猛地一沉。
刀疤刘每周三去“樱花屋”,而财政部关税司的那个王副司长,也是每周三去“樱花屋”……
这绝不是巧合。
“查清楚,刀疤刘去‘樱花屋’见谁,谈什么。”陈霄的声音很冷,“另外,查一下‘四海货运’的背景,特别是他们最近半年承运的货物。”
“已经在查了。”孙耀祖说,“但这家公司很谨慎,账目做得天衣无缝,表面上看就是普通的货运公司。不过有个细节很奇怪——他们最近两个月,从重庆往上海发了三批货,收货方都是‘协昌贸易行’,但那家贸易行的注册地址,在上海虹口区,日本海军陆战队驻地附近。”
陈霄闭上眼睛。
所有的碎片,都在慢慢拼凑起来。
地下通道,“樱花屋”,周明德,刀疤刘,孔家,“四海货运”,上海虹口区……
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渐渐显形。
而织这张网的人,就在网的中心,冷眼看着所有人像飞蛾一样扑向火焰。
“老板,到了。”孙耀祖的声音打断了陈霄的思绪。
车子已经停在革新公司楼下。雨还在下,院子里那盏路灯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孤寂。
陈霄下车,正要走进楼里,忽然看见一楼会客室的灯还亮着。
透过雨幕和玻璃窗,他看见一个人影坐在会客室里,手里拿着什么在看。
是程世杰。
这么晚了,他还在公司干什么?
陈霄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雨里,静静地看着。
程世杰似乎很专注,时而低头看手里的东西,时而在笔记本上记录。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很严肃,眉头微皱,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忽然,他抬起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朝窗外看来。
陈霄没有躲闪,只是站在那里,隔着雨幕,和程世杰对视。
两人隔着二十米的距离,隔着玻璃窗,隔着雨,无声地对视着。
几秒钟后,程世杰先移开了目光。他合上笔记本,收拾好东西,站起身,关灯,离开了会客室。
楼里传来他下楼的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声,关门声。
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雨声。
陈霄这才走进楼里。
一楼大厅很暗,只有值班室透出一点微光。他走到会客室门口,推开门,打开灯。
房间里还残留着一丝烟味——是程世杰抽的烟,外国牌子,味道很冲。
陈霄走到程世杰刚才坐的位置,在沙发上坐下。沙发还有余温,茶几上放着一个烟灰缸,里面有三四个烟蒂。
他拿起一个烟蒂,仔细看了看。
过滤嘴上有浅浅的牙印,烟丝燃烧得很均匀,说明抽烟的人很冷静,没有紧张,没有焦虑。
陈霄放下烟蒂,目光落在茶几下面。
那里有一张被揉皱的纸团。
他捡起来,展开。
纸上是一串数字,像是某种编码:37-12-08-19-05-14……
陈霄盯着这串数字,眉头越皱越紧。
这看起来像是坐标,但又不像。37和12,会不会是纬度经度?可重庆的纬度大约是29度,经度大约是106度,对不上。
那会不会是日期?37年12月8日……那是南京沦陷的日子。
但后面的19-05-14又是什么意思?19年5月14日?那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陈霄将纸团小心收好,放进口袋。
不管这串数字代表什么,程世杰将它揉皱扔掉,说明它已经没用了,或者……它太重要了,不能留下。
他站起身,关掉会客室的灯,走上三楼。
办公室里,魏国华还在等他。
“老板,您回来了。”魏国华站起身,脸色有些疲惫,“周明德今天下午找我,问了很多关于燃料配方的问题。”
“什么问题?”
“都是很专业的问题——不同氧化剂的配比影响,催化剂的选择依据,温度控制的关键点……”魏国华说,“他问得很细,但都在合理范围内。而且,他确实懂行,有些问题问到了点子上。”
陈霄在办公桌后坐下:“你怎么回答的?”
“按您吩咐的,真真假假。”魏国华说,“关键技术点我都模糊处理了,给了些似是而非的数据。但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问得更深了。最后我只好说,有些数据还在验证中,不方便透露。”
“他什么反应?”
“有点失望,但没再追问。”魏国华想了想,“不过,他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让我有点在意。”
“什么话?”
“他说:‘魏工,燃料稳定性是火箭推进的关键。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再好的设计也是空中楼阁。’”魏国华看着陈霄,“这话没错,但他的语气……总感觉话里有话。”
陈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国华,如果让你评估,周明德的专业水平,在材料所能排第几?”
魏国华想了想:“前五,不,前三。他确实有真才实学,不是纸上谈兵那种。我甚至觉得,他在某些方面的见解,比我还深。”
“那你觉得,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甘心当个副研究员?为什么会愿意被‘借调’到我们这个小公司?”
魏国华愣住了。
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想过。
是啊,以周明德的水平,在兵工署熬几年资历,当个正研究员、研究室主任,甚至更高,都不是难事。可他为什么愿意来革新公司,做一个普通的项目成员?
“除非……”魏国华的声音有些干涩,“除非他来这里,有别的目的。”
“对。”陈霄点点头,“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觉得,他的目的快要达成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夜。
雨还在下,越来越大,像是要把这座山城彻底洗净。
但陈霄知道,有些污秽,是雨水洗不掉的。
那些藏在暗处的阴谋,那些刻在人心里的贪婪,那些流淌在血管里的背叛……
这些,只能靠火来烧,靠血来洗。
“国华,”他转过身,“明天开始,你可以‘无意中’向周明德透露一些消息——就说燃料稳定性的实验,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本周内可能要进行关键测试。”
魏国华会意:“我明白了。但要怎么透露才自然?”
“你们技术人员聊天,总会谈到工作进展。”陈霄说,“找个机会,在实验室里,当着他的面,和其他人讨论测试计划。但要记住,说得模糊些,留些悬念。”
“好。”
魏国华离开后,陈霄独自站在办公室里。
雨声敲打着窗户,像无数细小的鼓点。
他走到墙边,打开保险柜,从里面取出那个笔记本。
翻开,在最新的一页上,写下几个名字:
周明德。
程世杰。
刀疤刘。
王副司长。
林文忠(樱花屋)。
孔令侃。
然后,在这些名字之间,画上线。
线很密,像一张蛛网。
而他自己,就在网的中心。
陈霄放下笔,合上笔记本,锁回保险柜。
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极其小心。
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但,他必须走。
因为在这个棋盘上,他已经没有退路。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是南山寺庙的晚钟,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悠远、苍凉。
陈霄关掉台灯,走出办公室。
走廊很暗,他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一下,又一下,坚定而沉稳。
就像这座山城,在风雨飘摇中,依然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