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雾,与上海不同。
上海是潮润的海雾,带着咸腥与繁华的气味;而重庆的雾,是山城特有的、厚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生息的乳白色屏障。站在嘉陵江畔的革新公司临时总部三层露台上,陈霄望着对岸若隐若现的灯火,手中的香烟在雾气中明灭。
“老板,俞署长来电,约您明日上午九点去兵工署开会。”身后传来孙耀祖低沉的声音。
陈霄没有回头:“又是为了上次‘银狐’的事?”
“应该是。张将军那边也传话过来,说军委会对咱们上次提供的线索很重视,可能要成立一个联合调查组。”
陈霄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来重庆三个月,他的“革新公司”在这座战时陪都勉强扎下了根——在沙坪坝设了临时厂房,在市区租了这栋三层小楼作为总部和住所,魏国华的实验室则安置在南岸一处相对隐蔽的民居里。
可根基远未稳固。
cc系的人明里暗里使绊子;孔宋家族控制的官僚资本对他这“外来户”虎视眈眈;就连本该同仇敌忾的军统、中统,也因派系纷争而对他这“非嫡系”力量既拉拢又防备。
更不用说潜伏在雾都阴影中的日本间谍了。
“白小姐那边怎么样了?”陈霄问。
孙耀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还在查。昨天她又去了趟储奇门,想找那个码头工头问话,结果人不见了。我派了两个‘暗影’队员暗中跟着她,但...”
“说。”
“她好像察觉了。今天下午她直接找到公司来,说要见您。”
陈霄终于转过身。三个月时间,孙耀祖瘦了些,但眼神更加锐利——这是真正在情报线上磨砺出来的锋芒。作为最早跟随自己的“十三太保”之一,孙耀祖如今掌管着“暗流”在重庆的全部网络,手下已有二十多名经过严格训练的特工,监控着这座城市至少七个可疑目标。
“让她来吧。”陈霄掐灭烟头,“就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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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玫瑰踏入革新公司小楼时,已是晚上八点。
楼内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几张旧式办公桌,几把藤椅,墙上挂着大幅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红蓝铅笔标注的战线犬牙交错。唯一显示这里不寻常的,是角落那台嗡嗡作响的美制发电机,以及连接着复杂线路的无线电设备——两名戴着耳机的年轻人正专注地监听什么。
“白小姐,这边请。”一个面容冷峻的年轻人引她上了三楼。
露台的门开着,雾气丝丝缕缕飘进来。陈霄背对着门站着,白衬衫的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臂线条。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三个月未见,这个男人似乎又多了些什么。
在上海时,他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帮派大亨,眼神里是掌控一切的自信;在武汉时,他是力挽狂澜的军工奇才,眉宇间是破釜沉舟的决绝;而此刻,在重庆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中,他站在那里,却让白玫瑰感觉到一种深水般的沉静——仿佛所有的锋芒都内敛了,只剩下一种等待时机的耐心。
“陈先生。”白玫瑰微微颔首。她今天穿着素色旗袍,外面罩了件浅灰色开衫,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比在上海时朴素许多,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锐利。
“白小姐请坐。”陈霄示意她在藤椅坐下,自己也在对面落座,“听说你找我?”
“陈先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白玫瑰直视着他,“这两天一直有人跟着我。是你的人吧?”
陈霄没有否认:“丰亨洋行那条线,水比你想象的深。你在储奇门码头打听的那个工头刘老三,昨天晚上被人发现淹死在嘉陵江里——脖子上有勒痕,是死后抛尸。”
白玫瑰的脸色微微一白,但很快镇定下来:“所以你觉得我也会是下一个?”
“我觉得你是个优秀的记者,也是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陈霄平静地说,“但正因如此,你才更危险。你知道孔令侃的‘丰亨洋行’背后是谁,也知道他们倒卖的国际援助物资里,甚至包括盘尼西林这种救命药。你查下去,碰到的就不只是几个码头流氓了。”
“那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前线的救命药卖给日本人?”白玫瑰的声音陡然提高,随即又压低,“陈先生,你在武汉做的事我都知道。你设计的那些武器,救了多少士兵的命?可现在,就在重庆,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有人正把美国援助的药品、钢材、汽油,通过一条条秘密渠道运到沦陷区,换回的是鸦片、是黄金、是他们的私利!这比日本人更可恨!”
陈霄沉默了片刻。
雾气从露台外涌进来,在两人之间缓缓流动。远处传来轮船低沉的汽笛声,江对岸有探照灯的光柱划过夜空——那是防空部队在例行警戒。
“刘老三死后,他老婆孩子今天早上搬走了。”陈霄忽然说,“我的人去晚了一步,没跟上。但在他家灶台下面,找到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枚银元——普通的袁大头,但边缘有一道浅浅的刻痕。
白玫瑰接过银元,仔细看了看,脸色变了:“这是...密码银元?军统用的那种?”
“类似。但工艺更粗糙,应该是地方情报系统自己搞的暗记。”陈霄说,“刘老三一个码头工头,不该有这种东西。除非...他除了帮丰亨洋行转运货物,还帮另一拨人做事。”
“另一拨人?”
“‘怡和洋行’。”陈霄说得很慢,“英国人的洋行,享受外交豁免权。我们追查‘银狐’的线索,最后也指向那里。”
白玫瑰猛地抬头:“你是说,丰亨洋行的走私线,和日本间谍网有交集?”
“不是交集。”陈霄的眼神在雾气中显得格外幽深,“我怀疑,日本人正是利用丰亨洋行这些蛀虫开辟的走私通道,来掩护他们的人员和情报进出。你查走私,很可能已经惊动了藏在更深处的老鼠。”
露台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白玫瑰握着那枚银元,指尖微微发凉。她想起这半个月的调查:那些突然消失的证人,那些语焉不详的官员,还有昨天在市政府采访时,某个处长那意味深长的警告——“白小姐,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对谁都不好。”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抬起头,看着陈霄,“你完全可以让我继续查,用我当诱饵,引出更大的鱼。”
陈霄站起身,走到露台边缘,望着浓雾笼罩的江面:“因为在这个城市里,敢说真话、愿说真话的人,已经不多了。”
他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我可以派人保护你,也可以给你提供一些不公开的证据。但你必须答应我两件事。”
“你说。”
“第一,所有涉及‘怡和洋行’和日本间谍网的线索,交给我的人处理,你不要再碰。第二,关于丰亨洋行的报道,写好后先给我看——不是要审查,而是要确保你不会因为某些细节暴露而招来杀身之祸。”
白玫瑰沉默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他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承诺——在重庆这个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公然与孔家作对,就算是陈霄也要掂量。
“好。”她最终点了点头,“但我也有个条件。”
“请讲。”
“如果...如果我有一天因为这些报道出了事,你要保证把它们发出去。”白玫瑰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不是以我的名义,是以任何能引起舆论关注的方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在这场战争里,有人在前线流血,有人在后方吸血。”
陈霄凝视她许久,缓缓点头:“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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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白玫瑰后,陈霄回到二楼的临时办公室。
孙耀祖已经在等他,手里拿着一份电报:“老板,江东来的消息。”
陈霄接过电报,上面是经过加密的简短文字:“青竹安,已立根,袭扰三次成,需药品、电台、爆破材。另,有敌特小组入渝,疑影佐所派,目标或为老板,务必小心。——竹叶青”
“小阿悄...”陈霄喃喃道,指尖抚过电报纸上那个代号。
三个月前,武汉沦陷前夕,他派人将重伤的小阿悄秘密送往苏南。本以为她会选择隐姓埋名养伤,没想到她伤势稍稳,就用他留下的资金和人脉,拉起了一支几十人的游击小队。
“青竹安”——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意为“安全扎根”。
“她说的敌特小组,和‘银狐’有关吗?”陈霄问。
“时间上吻合。”孙耀祖指着墙上的地图,“我们监控‘怡和洋行’的副经理亨特已经两周了。他这周见了三个可疑人物:一个是兵工署材料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周明德,一个是南开中学的日文教师,还有一个...是市政府的机要秘书。”
陈霄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击:“影佐祯昭这是要把我在武汉对他做的事,在重庆还回来啊。”
“老板,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把亨特控制起来——”
“不。”陈霄摇头,“英国人的外交豁免权是道护身符,动他会引起外交纠纷。而且,‘银狐’如果真是一个团队,亨特可能只是明面上的棋子。我们要放长线。”
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通知魏国华,明天我要去实验室。‘火龙箭’的燃料稳定性测试,不能再拖了。”
“可魏工说还需要三天准备——”
“等不及了。”陈霄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前线每天都在死人。我们早一天拿出能用的武器,就能多救一些人,多杀一些鬼子。”
孙耀祖肃然立正:“是!”
“还有,”陈霄补充道,“从‘暗影’里挑四个人,从明天起二十四小时轮班保护白玫瑰。不要让她发现,但也不能让她出任何意外。”
“明白。”
孙耀祖离开后,陈霄独自站在办公室中央,闭上眼睛。
意识深处,淡蓝色的系统界面浮现:
【宿主:陈霄】
【当前身份:革新公司总经理、军事委员会技术顾问(特聘)】
【势力范围:重庆(初步扎根)、上海(残余网络)、苏南(游击区联系)】
【可用功勋:8745点】
【待解锁科技:火箭推进燃料稳定配方(需2000功勋)】
【主线任务:国之柱石(当前进度:37%)】
【特殊状态:雾都暗影(在重庆的隐蔽行动成功率提升15%)】
三个月,八千多功勋。
这些功勋,来自他在武汉最后的抵抗,来自革新公司生产的地雷和燃烧瓶在前线的杀敌数,来自“暗流”情报网截获的每一次有效情报,也来自他这三个月在重庆周旋于各方之间,每一步如履薄冰的决策。
还差一千多功勋,就能兑换那个关键的燃料配方。
陈霄睁开眼,目光落在办公桌抽屉上。里面锁着一份文件——俞大维昨天私下交给他的,关于兵工署内部人员背景审查的初步报告。报告里用红笔圈出了十七个名字,旁边标注着“可疑”或“待查”。
其中就有周明德。
这个二十九岁的材料学硕士,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回国后通过老师推荐进入兵工署,三年来表现“勤恳可靠”,上个月刚晋升为副研究员,能接触到部分武器材料的配方数据。
完美的潜伏者背景。
“周明德...”陈霄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从抽屉里取出那份报告,在灯下细细翻阅。
窗外,重庆的夜雾越来越浓,吞噬了最后一点灯火。整座山城沉入一片混沌的乳白,只有偶尔传来的江轮汽笛,刺破这厚重的寂静。
在这片寂静之下,暗流正在涌动。
陈霄知道,明天的兵工署会议,后天的实验室测试,白玫瑰正在撰写的报道,小阿悄在敌后的袭扰,孙耀祖对“怡和洋行”的监控,还有那个代号“银狐”的幽灵——所有这些线,都将在不久的未来,交织成一张决定很多人命运的网。
而他,必须在这张网完全收紧之前,找到那个执网之人。
桌上的台灯发出昏黄的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随着灯焰的跳动而微微摇曳,仿佛某种蓄势待发的猛兽。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已是子夜。
新的一天,新的棋局,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