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浸了水的墨锭,在天边缓缓晕开。
我踏着渐沉的夜色走向那扇熟悉的玻璃门,门内透出的白光在朦胧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温暖。
风铃轻响,我推门而入。
“——所以说,这根本不是预算的问题,是原则问题!”
“你的原则就是克扣我的巧克力储备吗?
你这是虐待珍稀动物!”
“珍稀动物?
某只狐狸上周偷吃导致灵力紊乱,半夜现出原形满屋子打滚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珍稀’这个词?”
姜暮雨和红宝的日常斗嘴如同便利店背景音般准时响起。
今天的红宝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工装风格,火红的长发利落地盘在脑后,穿着多口袋的工装裤和帆布鞋,只是那条不安分的大尾巴总是从特意留出的裤缝里钻出来,此刻正因为气愤而用力拍打着地面。
我忍不住笑了,一边挂好外套一边加入战局: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上周的‘灵力紊乱’事件我好像错过了?”
红宝立刻像是找到了救星,冲过来指着姜暮雨:
“伊人姐!
他居然把我藏在冷藏柜第三格下面的应急巧克力库存都没收了!
那是我的战略储备!”
姜暮雨面不改色,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动,调出一张图表:
“根据记录,过量摄入高纯度灵能巧克力会导致你的幻形术不稳定,上周三凌晨两点十五分,你因为偷吃超过安全剂量,被迫维持狐狸形态超过四小时,并伴有轻微的灵力灼热症状。
没收是为了你的健康着想。”
“那是意外!
是那批巧克力灵力纯度太高!”
“所以更不应该让你无节制接触。”
姜暮雨抬眼,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新的补给需要在我的监管下定量发放。”
红宝气得耳朵都从盘发里竖了起来,尾巴炸成了鸡毛掸子:
“暴君!
专制!
独裁!”
眼看新一轮“战争”要爆发,店内的灯光忽然极轻微地、如同呼吸般明暗了一次。
几乎是同时,姜暮雨和红宝都停下了动作。
姜暮雨放下平板,红宝的尾巴也瞬间静止,耳朵警觉地转向便利店东南角的方向。
我也感觉到了——
那股熟悉的、雨后青苔般的清新气息,又出现了。
这一次,比前两次都要清晰、持久。
它像一缕无形的风,缓缓拂过货架,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掠过一排排商品。
一包薯片的包装袋轻轻鼓动了一下,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指按压;
一瓶饮料表面的冷凝水珠诡异地汇聚成一条蜿蜒的线。
“它又来了…”
红宝压低声音,变回狐狸形态,碧眼紧紧盯着那股气息流动的轨迹。
姜暮雨没有动,但他的手已经按在了收银台下方的某个隐蔽处,那里通常放着铜钱剑。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追踪着那无形存在的移动。
那股气息在店内流转一圈后,最终停留在了放着零星几枚贝币和小物件的“纪念品”小篮子旁。
一枚卢西安先生上次留下的、带着蛇鳞纹路的银币,被无形之力轻轻拨动,在篮子里转了个圈。
然后,气息开始减弱,如同退潮般,向着后门的方向流去。
“这次不能让它再‘路过’了。”
姜暮雨低语一声,手指在收银台下轻轻一按。
后门上方,一个平时绝不启动的、刻画着复杂符文的铃铛,无声地震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那正在退去的气息,却明显停滞了一瞬。
仿佛那个无形的存在被这无声的铃铛“撞”了一下,显出了些许轮廓——
那是一个极其模糊、近乎透明的人形光影,只有一瞬间的闪现。
光影似乎有些困惑,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然后像是确定了方向,不再走向后门,而是缓缓飘向了便利店中央的空地。
它在空地中央停了下来,不再移动。
那股清新的气息稳定地弥漫开来。
我们三人屏息凝神,不知道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到底想做什么。
忽然,靠着墙边的清洁工具——
一把长柄毛刷,自己立了起来,悬浮在半空。
然后,它开始…
用刷毛的那一端,在光滑的地板上,笨拙地划动。
一下,两下…
像是在尝试书写。
我们静静地看着。毛刷的动作起初很生涩,但很快变得流畅起来。
地面上,逐渐显现出由灰尘勾勒出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你…们…好…’
姜暮雨眼神微凝,松开了按着铜钱剑的手,上前一步,平静地开口:
“你好。
请问有何贵干?”
毛刷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划动:
‘路…过…好…奇…’
‘这…里…很…温…暖…’
红宝变回人形,好奇地凑近了一点,尾巴小心地晃了晃:
“你是什么?
为什么我们看不见你?”
毛刷写道:
‘我…是…’
它似乎卡住了,刷毛在原地盘旋了几圈,像是在思考用什么词。
‘风…中…的…低…语…’
‘梦…境…的…碎…片…’
‘记…忆…的…余…温…’
它写下一连串抽象的词语,最后似乎有些沮丧,把这些字迹都抹去,重新写道:
‘我…没…有…固…定…的…形…态…’
‘只…是…喜…欢…观…察…和…感…知…’
“观察者?”
姜暮雨若有所思,
“纯粹的观察者灵体,很少见。
你之前两次来,只是为了观察?”
‘是…的…’
毛刷写道,
‘你…们…和…这…里…的…光…很…特…别…’
‘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尖…锐…或…冰…冷…’
它指的是便利店的结界和氛围。
姜暮雨作为守夜人,维持的边界向来以稳固着称,但并非充满攻击性,反而因为长年累月与各种灵异存在打交道,留下了一种独特的、包容的“气息”。
‘我…可…以…留…一…会…儿…吗?’
毛刷小心地写道,
‘不…会…打…扰…’
姜暮雨看了看我和红宝,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他轻轻点头:
“可以。
但请遵守这里的规则——
不伤害,
不窃取,
不扰乱秩序。”
‘遵…守…’
毛刷立刻写道,甚至还画了一个简单的笑脸符号 ^_^。
于是,这个夜晚变得格外不同。
这位自称“观察者”的无形客人,就那样安静地待在便利店的一角。
它似乎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但恪守承诺,从不真正触碰任何东西,只是用那股温和的气息去“感知”。
有普通顾客进来时,它会收敛气息,仿佛完全不存在。
而当灵异常客上门时,它则会流露出明显的好奇情绪,气息会像触须般轻轻探出,但又会在对方察觉前迅速收回。
它看着卢西安先生来取预定的血酿,看着一只害羞的影妖来买用于隐藏身形的特制墨水,看着几个叽叽喳喳的小精怪用亮闪闪的石头换走糖果…
期间,它还用意念控制着毛刷,在地板上写写画画,问了我们一些问题:
‘为…什…么…帮…助…它…们?’(指着刚离开的、得到了指引的迷途灵体)
‘那…个…好…吃…吗?’(指着红宝正在啃的巧克力)
‘害…怕…过…吗?’(指向姜暮雨)
我们尽可能地回答它,告诉它守夜人的职责,告诉它巧克力很好吃但狐狸不能贪多,告诉他在面对某些存在时,警惕总是必要的。
它像一个安静的学生,默默地“听”着,气息随着我们的讲述时而平和,时而波动。
凌晨时分,妈妈来送宵夜。
观察者似乎对妈妈格外感兴趣,气息一直围绕着她流动,但非常轻柔,妈妈毫无所觉,只是像往常一样叮嘱我们多吃点。
妈妈离开后,观察者用毛刷写道:
‘她…的…光…很…温…暖…’
“嗯,”
我点点头,
“妈妈的光,一直很温暖。”
快到打烊时间,观察者的气息开始变得稀薄,仿佛即将消散。
它控制着毛刷,最后在地板上写道:
‘谢…谢…’
‘你…们…的…光…也…很…温…暖…’
‘今晚见…’
写完最后三个字,那股雨后青苔般的清新气息便如同晨雾般彻底消散了。
悬浮的毛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便利店内恢复了往常的宁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只有地板上那行渐渐消散的“今晚见”,证明着那位特殊客人的确来过。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红宝捡起毛刷,歪着头评价道。
“嗯,”
姜暮雨看着空荡荡的店中央,若有所思,
“但至少,是友善的。”
我走到窗边,天际已经透出微光。
又一个夜晚结束了。
回头,姜暮雨开始做打烊前的检查,红宝则变回狐狸形态,叼着一块姜暮雨“特许”的巧克力,跳上了她的软垫。
“今晚见。”
我轻声说,不知是对他们,还是对那位或许还会再来的观察者。
“今晚见。”
姜暮雨应道。
夜色褪去,故事暂歇。
但我们都相信,当暮色再次降临,这间小小的便利店,依然会亮着灯,等待着下一个需要帮助的存在,或是下一次不期而遇的“路过”。
而“今晚见”,便是我们对所有未知与奇妙,最温柔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