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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
——从听到那声蜂鸣到看清眼前的人,在预言家的主观时间流里,不过是意识边缘的一次轻微震荡。
明明才感觉到全身失去知觉,陷入虚无,下一瞬他便已经躺在石棺那光滑而毫无生气的内壁上。
刚刚复活的意识在努力分辨着,最初看清的是几根横空而过的透明细管,然后是管道后面一张俯视的人脸,人脸很快消失,露出散发着乳白色光芒的天花天花板。
“你看上去有些低落。”
那张脸又出现了,是一个表情柔和的女性。
预言家认识她,在数个银河标准年之前,他偶然从一次引力潮汐灾难中救下了这位才华横溢的语言学家。此后,两人便共同栖身于这艘“方舟”,在浩渺星海中各自追寻着宇宙中的循环。
她俯身靠近,握住预言家的手,用那双淡紫色的眼眸专注凝视着他。
肌肤的触感温暖而真实,将预言家从梦里拉回现实。
“是什么原因呢?愿意与我分享吗?”
她穿着以深邃宇宙黑为基调的制服短裙,内衬是纯净的实验室白衬衫,外罩一件简洁的白色研究袍。柔顺的褐色长发,随着她俯身的动作,发梢如彗尾般轻柔地拂过预言家的手背。
“呼——”
吐气,缓解死亡冲击连同灵魂一同抽离带来的身体僵硬。
这也难怪,为了更好观察新一轮的涨潮,以便测算“祂”到来的时间,他擅自将思维投射到他们近亿万光年外、正处于最后一波浪潮中的星系。
近距离亲眼看着星系褪色,他还是第一次。
他目睹了那壮丽而绝望的一幕:星系的核心光芒在难以理解的“潮水”冲刷下,如同被漂白剂浸染的星图,以光速为单位迅速“褪色”——恒星的光芒从炽烈的蓝白,滑向迟暮的橙红,最终坍缩为冰冷的、不再释放任何可见光谱的暗星云尘埃。星系旋臂上璀璨的星点,如同被吹熄的烛火,一片接一片地陷入永恒的黑暗。那是超越物理法则的“色彩”剥离,是存在本身被抹除的终极寂静。
这是预言家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体验”一个星系的死亡。
万幸的是,他回来了。
听惯的声音,熟悉的动作就在眼前,让预言家那颗在宇宙级死亡阴影下剧烈搏动的心脏,归于平缓的律动。
“qhU9112,又一个褪色的星系。”
感受手指的纤细和手掌温度与触感后,预言家开口说道。
“这是新一轮的涨潮,波及我们周围的仅仅是第一波前浪,祂的到来比我们预算的还要快一些。”
想说的话多如牛毛,然而话语却堵在喉咙说不出来。
看着不知不觉已经改变许多的友人,难以压抑的情感纷纷上涌。最后却只剩下不知重复多少遍的陈词滥调:“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但我们已经做好准备了,对吗?”不理会因惊讶而僵硬的预言家,少女不容分说用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我们已经种下了希望的种子,接下来,只需要静待它长出答案即可。”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强硬的笃定。
预言家不置可否。那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模型也无法演算的复杂暗流。
“不要担心,就当作是一次寻常的休眠吧。除了时间要稍微漫长一点,和你以往的时间旅行并无本质不同。”
少女微微前倾,褐色的发丝垂落,淡紫色的眼眸如同蕴藏着星光的紫水晶,深深凝视着他,试图将这份信念刻入他的灵魂:
“何况这一次,”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穿透一切寂静的力量,“我会在你身边的。我希望……在跨越了那漫长而永恒的寂静永夜之后,当你再次睁开双眼时……第一个看到的,依然是我。”
她的目光诚挚,没有丝毫阴霾。
“可——”
“可——” 预言家开口,声音艰涩。他试图拨开言语表层那些安抚性的华丽辞藻,脸上浮现出困惑与更深层忧虑交织的复杂神色。
“我们的辩论依然没有得出一个答案……源石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我们几乎别无他法。我们必须要明确谨慎地选择道路。”
沉默。
这注定是一个悬而未决的命题,所有的分歧都根植于漫长的岁月与深邃的思辨,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弥合。
少女沉默时,思维共振室将她没有说出口的思绪化为有形图案,有大海、草地、晚霞和细雨中的森林——每一个都象征着喜悦与希望。
少女说她从来没有忘记两人的辩题,因为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任何保留。因为:“嵌于我们思维中的同样的灰质销钉,也是将我们连接在一起的纽带。”
“我们的思想交互碰撞,争论不休,却正因如此,我们才最能理解彼此的本性。”
对此,预言家只感到不安。
但就如少女所言,二人的思维因灰质销钉紧密连接,所以他们彼此之间毫无隐瞒。
——吗?
“普瑞塞斯,我不确定……”预言家摇了摇头,艰难地说。
对此,普瑞塞斯并未显露丝毫懊恼。
不知从何时起,她美丽的容颜上,似乎再也找不到除却微笑以外的其他表情。
她说:“既然如此,我们就继续等待吧。”
“在你自己下定决心之前,我都不会强求你——”她向后退了半步,那微笑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无比清晰,也无比遥远,“我永远不会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你。”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宇宙基石般的承诺:
“我永远不会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你。”
没有回答。
预言家只是盯着映在舷窗上的倒影——他自己和普瑞塞斯两个人,看起来和往常那样,感觉上也是如此。柔和的音乐在思维共振室内响起,一切都像她计划中那样美好。
一切都是。
预言家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