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子时末传进宫的。
御前大太监捧着那份墨迹未干的讣告,在养心殿外跪了整整一刻钟,才被允许入内。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皇帝萧庭曜披着明黄常服坐在案前,手中握着一卷《春江赋》的旧抄本——纸页已脆黄,边缘有多次摩挲留下的毛边。
“陛下……”太监的声音发颤。
“朕知道了。”皇帝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退下吧。”
太监如蒙大赦,躬身退出时悄悄抬眼一瞥,却见皇帝握着书卷的手指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殿门合拢的瞬间,他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压抑的、近乎兽鸣的哽咽。
那夜,建章宫的灯火彻夜未明。
苏府的海棠花雨下了整整三个时辰。
起初只是院中那株老树的花瓣无风自落,而后就像某种感应般,全京城的海棠——无论栽在王府深院,还是百姓家窗前,甚至郊野荒寺里的野海棠——都在同一时刻开始飘花。
不是凋零,是盛开后的飘散。花瓣饱满丰润,带着生命最鼎盛时的香气,如雪如雾,漫过屋脊街巷。巡夜的更夫站在空荡荡的街心,看粉白色的花雨在月光下翻飞,竟忘了敲梆子。有老者推开窗,伸手接住一捧花瓣,喃喃道:“这是……春深公走了。”
春深公——不知从何时起,京城百姓私下都这样称呼苏云璋。不是文正公,不是苏大人,是“春深公”。仿佛那“春深不谢”四个字,已成了他的一部分。
丑时三刻,第一拨闻讯赶来的人到了苏府门外。
不是达官显贵,是住在春棠里附近的百姓。有曾被黛玉医庐救过命的老妇人,有受过苏府粥棚接济的穷书生,有在苏家族学旁听过课的寒门子弟。他们默默聚在街口,不敢叩门惊扰,只是面朝府门跪下,点燃从家中带来的白烛。
一盏,两盏,十盏……百盏。
烛光在花雨中摇曳,像地上长出的星星。没有人组织,没有人言语,只有细碎的啜泣声在夜色里起伏。一个盲眼的老说书人被孙子搀扶着走来,摸索着找到府门前石狮的位置,深深三拜:
“春深公,小老儿给您说了一辈子《锦棠春深》,今儿……送您最后一程。”
他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块醒木——那是三十年前苏云璋听完他说书后亲手赠的,楠木质地,上刻“春深”二字。老说书人将醒木端正放在石阶上,退后三步,忽然开口唱起了悼词。不是时兴的曲调,是古早的《薤露》: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苍凉的声音穿透花雨,飘进苏府深深庭院。
庭院内,黛玉已经跪了四个时辰。
她不肯让人挪动二叔的遗体,只命人在海棠树下铺了厚厚的锦褥,让二叔就那样安睡着。花瓣落满他周身,她一片也不拂去,只是每隔一刻钟,便轻轻探一探他手心的温度——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苏砚之从书房取来了那卷“春深铁卷”。御赐的丹书铁券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他将其端正放在父亲身侧,又取出父亲常穿的鹤氅,仔细盖在遗体上。
“二叔说过,”黛玉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醒梦中人,“这铁卷不是护身符,是责任。如今责任已了,该还回去了。”
砚之点头:“明日早朝,我亲自奉还陛下。”
“不,”黛玉摇头,“现在就去。”
她抬眼看向兄长,眼中是罕见的决绝:“二叔一生不愿欠人。这铁卷是陛下恩典,也是枷锁。如今他走了,苏家不该再凭此物立足。”
砚之沉默片刻,终是捧起铁卷,朝皇宫方向深深一躬,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建章宫前,砚之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太子萧景琰——皇帝嫡长子,年方二十,眉眼间已有几分父亲的英气,却多了些温润。他显然已在宫门前等候多时,见砚之捧铁卷而来,疾步上前搀扶:
“苏大人不必多礼。父皇有旨,今夜宫门为苏府永开。”
“殿下,”砚之欲跪,被太子死死托住,“臣奉先父遗命,归还春深铁卷。”
太子看着那卷沉甸甸的铁券,眼圈忽地红了。他想起幼时在苏府求学,春深公握着他的手教写字,曾说:“储君之责,不在守成,在开新。这铁卷是盾,但殿下要学的,是铸剑。”
“父皇说了,”太子深吸一口气,“铁卷收回,但‘剑履上殿’之权永赐苏家。这不是恩典,是契约——苏家永为帝王师,帝王永护海棠根。”
砚之怔住。他明白这句话的分量——这意味着,即便父亲不在了,苏家与皇室的盟约仍在,且从君臣升格为师友。
宫门在此时缓缓打开。
皇帝独自站在门内,未戴冠冕,白发散乱。他看了一眼砚之手中的铁卷,没有接,只是转身:
“随朕来。”
养心殿后有一间极小的暖阁,寻常人不得入内。皇帝推开门,里面陈设简朴,唯有一案、一榻、一柜。案上摆着文房四宝,榻边立着一架古琴——赫然是柳清徽的“清商”。
“这是你父亲二十年前辟的静室。”皇帝走到案前,手指拂过砚台边缘,“他说宫中嘈杂,需一方天地与自己下棋。这琴……是你娘亲病逝后,他送进宫来的。说宫中寂寞,让琴声陪朕。”
皇帝转身,目光落在砚之脸上:“知道朕为何收回铁卷么?”
“臣愚钝。”
“因为不需要了。”皇帝走到窗边,望向夜空中仍在飘飞的花瓣,“你父亲用一生证明了一件事:真正的护身符不是铁卷,是人心。他得的,是天下人的心。”
他顿了顿,声音里忽然透出深切的疲惫:
“朕这一生,坐拥四海,却只有一个朋友。如今他走了,朕才明白何为‘孤家寡人’。”
砚之跪倒在地:“陛下……”
“起来。”皇帝扶起他,眼神变得清明,“听好。辍朝三日,是朕给你的时间——料理后事,安抚家族,让黛玉……缓一缓。三日后大朝,朕会当众宣布三件事:一,追封你父亲为‘文正王’,虽非皇室,享亲王礼葬;二,苏家族学升为‘春深书院’,国子监拨银,广收寒门;三……”
皇帝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圣旨,展开:
“朕要赐你父亲一场‘万棠送葬’。”
砚之猛地抬头。
“不是朕的主意,”皇帝望向窗外,眼中映着漫天飞花,“是这满京的海棠,是百姓点的万盏烛灯,是那些自发跪在街口的黎民——他们要送他,朕不过是顺天应人。”
他走到柜前,打开,里面竟整整齐齐叠着数十套衣裳。从孩童的襁褓到少年的长衫,从青年的官服到老年的常服——全是苏云璋各个时期的旧衣。
“这些,是你父亲留在宫里的。”皇帝轻抚那些衣裳,像在触碰岁月,“每次他来议政至深夜,总要换下朝服,说穿常服说话舒坦。换下的衣裳便留在这里,下次再穿……一件一件,竟攒了这么多。”
皇帝取出一件月白色的常服——那是苏云璋四十岁时常穿的。他将其郑重交给砚之:
“入殓时,给他换上这件。朕记得……他穿这身最好看。”
寅时,第一缕天光刺破夜幕。
苏府门外的百姓越聚越多,烛光已汇成一片灯海。更奇的是,许多人手中都捧着海棠——不是花枝,是连根带土的小苗。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跪在最前头,怀里紧紧护着一株幼苗,对询问的苏府管家说:
“小老儿是京郊种花的。去年春深公路过我家花田,说海棠种得太密,通风不好,亲手帮我移栽了几株。这棵……是当时他碰过的那棵的后代。请一定让它在府里扎根,代小老儿陪着春深公。”
这话一出,人群纷纷附和:
“我这棵也是!春深公五年前巡视河堤时,在我家院里歇过脚,夸这棵海棠开得好!”
“我这棵是医庐的黛玉郡主赐的药方救了我娘,我娘让我一定要种在苏府周围!”
“我这棵……”
管家老泪纵横,命人打开侧门,一株一株郑重接过那些海棠苗。不到半个时辰,府墙下已摆满上百株幼苗,在晨光中吐露嫩绿。
此时,宫中的旨意到了。
不是太监宣旨,是太子亲自捧旨而来。他展开圣旨,面对跪了满街的百姓,朗声诵读“万棠送葬”的旨意。读到最后,声音哽咽:
“……文正公苏云璋,一生春深不谢,今以万棠为旌,百花为冢,归葬天地——”
话音未落,人群中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哭声。
那不是嚎啕,是千万人低泣汇成的悲鸣,沉浑厚重,如大地本身的呜咽。哭声里,不知谁先唱起了那首京中孩童都会的童谣——据说是当年苏云璋为哄幼年黛玉睡觉而编的:
“海棠开,春深来,二叔袖里藏糖块……”
一个声音,两个声音,十个、百个……最后整条街的人都在唱。歌声稚拙,调子简单,却在此刻拥有了撕裂人心的力量。太子捧着圣旨的手剧烈颤抖,终于忍不住,背过身去以袖掩面。
辰时,黛玉终于肯让人为二叔净身更衣。
她亲自端来温水,拧干布巾,像小时候二叔为她擦脸那样,轻柔地擦拭那张已无生气的脸庞。手指抚过温润的眉骨、挺拔的鼻梁、总是含笑的唇角——这些线条她闭着眼都能描摹,却第一次感到如此陌生。
因为不会再睁开了。
不会再唤她“玉儿”,不会再在她做噩梦时哼童谣,不会再握着她的手说“二叔在”。
“二叔,”她一边擦,一边轻声说话,像平常闲聊,“昨夜棠哥背诗又背错了,把‘春江花月夜’背成‘春棠花月夜’。砚之说该罚,我舍不得,您要是醒着,定会护着他的,对不对?”
没有回答。
她继续擦他的手。那双手写过《春江赋》,执过春棠笺,抚过清商琴,握过乌头青丝,也无数次为她折过纸鸢、擦过泪。如今手指微曲,掌心向上,仿佛仍在等待谁将手放进来。
黛玉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入他掌心,十指相扣。
温度在一点点流逝,她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那只手中传递过来——不是体温,是更厚重的东西。是七十五年沉淀的从容,是历尽风波后的平静,是“春深不谢”这四个字全部的重量。
“我懂了,二叔。”她俯身,额头轻触他的手背,“您不是走了,是化成春泥,去护着更多海棠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砚之捧着那件月白常服进来,身后跟着礼部的官员——他们是来商议葬礼仪程的。
黛玉起身,接过常服。展开的瞬间,她闻到衣料上极淡的墨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那是二叔身上的味道,几十年来从未变过。她将脸埋进衣襟,深深吸气,仿佛要将这气息刻进骨髓。
然后,她转身面对礼部官员,脊梁挺直如竹:
“二叔的葬礼,依陛下旨意,但有三条苏家的规矩,请各位务必遵守。”
官员们躬身:“郡主请讲。”
“一,不设灵堂,不摆排场。就在这海棠树下设一素席,来吊唁者,不论尊卑,皆可入座。”
“二,不收奠仪。若真心悼念,请捐予‘春深书院’,或黛玉医庐。”
“三,”她望向庭院中那株老海棠,“出殡那日,棺椁不得封钉。二叔说……他要看着海棠花一路开回家。”
官员们面面相觑,终是郑重应下。
巳时,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满城素缟上。
皇宫鸣钟,九响,声声沉郁,传遍京城。这是帝王驾崩时才用的礼制,如今破例用于一位臣子——皇帝用这种方式告诉天下:他失去的不是臣子,是半身。
钟声里,文武百官着素服出府,向苏府方向跪拜。商铺纷纷摘下招牌,挂上白幡。酒肆茶楼闭门歇业,说书人收起醒木,戏班停了锣鼓。整个京城陷入一种肃穆的寂静,只有海棠花仍在飘,无声无息,覆盖街巷屋瓦。
翰林院最先挂出挽联——是十位老学士连夜商定的,字字泣血:
“一身春棠气,半卷山河图。玉珩碎,清商绝,从此人间无子珩。”
国子监的学生们集体白衣素冠,在祭酒率领下,于孔庙前诵《春江赋》。万人齐诵,声震云霄,仿佛要用这种方式,将那个写下此赋的少年永远留在人间。
而最让人动容的,是那些散落在京城各角落的、微不足道的悼念:
城南豆腐坊的老妪,在摊前摆了一碗清水,水上漂着几片海棠花瓣——她说三十年前饥荒,是春深公开的粥棚救了她全家。
西市铁匠铺的汉子,将烧红的铁块浸入水中,白烟升腾中跪地三叩——他的父亲曾是棠影司暗卫,春深公为他改了身份,让他安稳度日。
北郊坟地里,一个孤老太太在亡夫墓前烧纸,轻声说:“老头子,春深公来陪你了。黄泉路上,你可要好好给他带路,他眼睛不好,夜里怕黑……”
这些细碎的、私密的悲伤,像无数涓流汇入江海,最终成为一场属于整个国度的、静默的潮涌。
午后,皇帝乘辇出宫。
没有仪仗,只带四名侍卫。龙辇在苏府百步外停下,皇帝步行至府门前,面对那株正在飘花的老海棠,肃立良久。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
这位六十二岁的天子,缓缓撩起龙袍前襟,朝着海棠树,双膝跪地。
“陛下不可!”左右惊呼欲扶。
皇帝抬手制止,朝着树的方向,端端正正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每一次叩首,额头都轻触地面,郑重如祭天地。
礼毕,他起身,拂去膝上尘土,对跪了满院的苏家人说:
“这一拜,不是君拜臣,是萧庭曜拜苏云璋——拜我六十年的知己,拜替我扛了半江山的兄弟,拜这浑浊世间,最后一个肯对我说真话的人。”
他走到棺椁前,看着安睡其中的老友,忽然笑了:
“子珩,你总说我字丑。如今我写‘春深不谢’,已能写得端正了……你却不肯看了。”
从袖中取出一卷字,轻轻放入棺中——正是昨日在春深亭写的那幅“春深不谢”。墨迹已干,字字遒劲,是皇帝一生写得最好的一幅字。
“带着吧。”皇帝轻声说,“下辈子若还能遇见,我给你当书童,你教我写字——这次,我一定好好学。”
说完,他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只是走出府门时,所有人都看见,这位以铁腕冷面着称的帝王,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阳光下,有什么东西在他指间一闪,坠入尘土,消失不见。
夜幕再临时,京城的花雨终于停了。
最后一瓣海棠飘落在苏府庭院,正停在黛玉掌心。她合拢手指,感受那柔软微凉的触感,抬头望向繁星初现的夜空。
“二叔,”她轻声说,“您看,举国都在为您戴孝呢。”
身后,砚之将一株新海棠苗栽在老树旁。泥土覆盖根系的瞬间,他仿佛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不是悲伤,是释然,是了无遗憾的安宁。
更远处,皇宫的钟声再次响起。这次不是九响,是连绵不绝的四十九响,代表一个时代的终结,也代表某种精神的永续。
钟声里,京城的万家灯火渐次亮起。每一盏灯下,都有人在讲述同一个故事,故事里有春棠、有誓言、有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和他“春深不谢”的一生。
而明天,当太阳再度升起时,那些摆满苏府墙下的海棠幼苗将被一一栽种,沿着京城的主要街巷,沿着运河两岸,沿着官道驿路……一直延伸到瓜洲渡口。
它们会生根,会长大,会在年年春深时开花。
届时,每一朵海棠都是他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