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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朵小木梅花后,苏墨在工棚里的地位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苏秉忠不再只把她当成一个需要看管的小娃娃,偶尔会主动跟她讲些简单的木工常识,虽然大多时候他还是沉默地埋头干活。

苏墨也愈发珍惜下午的时光。她依旧每天上午“痛苦”地跟女红较劲,下午则雷打不动地窝在她的角落,拿着那把小钝刀,对着各种边角料敲敲打打,刻些简单的东西,小花、小叶子,或者干脆就是练习把木块表面磨光滑。她刻意控制着进度,让作品保持在一个“有灵气但很稚嫩”的水平。

这天,苏秉忠需要在一块长木板上画一条长长的直线,用来裁切。他拿出墨斗,递给苏翰章:“翰章,来,弹根线。”

苏翰章接过墨斗,他之前看父亲用过几次,但自己实际操作并不多。他学着父亲的样子,将墨线拉出,钩子钩住木板一端,然后捏着墨斗走到另一端,试图将墨线拉直弹下。

但或许是力道没掌握好,或许是手抖了一下,墨线在空中微微颤动,弹下去时,“啪”一声,木板上出现了一条线,但仔细看去,线条中间有一段微不可察的弯曲。

苏秉忠凑近一看,皱了眉:“不行,这线不直,重弹。”做木匠活,线弹不直,后面所有的工序都会跟着歪掉。

苏翰章脸一红,有些懊恼,赶紧收起墨线,准备重来,他虽弹过线但也不多,目前还没掌握要领。

坐在角落的苏墨,正磨着手里的木块,眼睛却一直盯着这边。墨斗,这可是最原始却最精密的测量弹线工具。她看父亲用过多次,深知要领在于两端固定要稳,拉线要平直紧绷,中指勾线弹击要干脆利落。

眼看二哥又要尝试,她忽然放下手里的东西,爬起来跑过去,仰着小脸,用那种充满孩童好奇的语气问:“爹,二哥,这个黑黑的水水(指墨汁),为什么能画直直的线呀?它自己会走直路吗?”

苏秉忠正忙着校准木板,随口答道:“不是墨汁自己会走直,是靠线绷直了弹下去的。”

“哦……”苏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伸出小手指,虚虚地比划着墨线应该走的路径,从木板这头到那头,“那……线要像拉绳绳一样,紧紧的吗?像大姐拉绣花线那样?”

她一边说,一边模仿苏静姝绣花时绷直丝线的动作,小手努力做出一个“拉紧”的姿势。

苏翰章正准备弹线的手顿住了。他猛地想起自己刚才,似乎只顾着把线拉到头,却忽略了是否真的绷得足够紧、足够平直。三妹这话,看似童言童语,却一下子点醒了他!

苏秉忠也愣了一下,看向小女儿。这话……说得在点子上啊。

“对,要绷紧,要平。”苏秉忠点点头,干脆放下手里的活,从苏翰章手里拿过墨斗,亲自示范,“你看,钩子要钩稳,手要这样捏,线要贴着木头面,感觉到劲了,再弹。”他动作流畅,“啪”一声,一条笔直乌黑的墨线清晰地印在了木板上。

“看清楚没?”他问苏翰章。

苏翰章认真点头:“看清楚了,爹。”他接过墨斗,深吸一口气,回想父亲的动作和妹妹刚才的话,再次尝试。这一次,他格外注意绷紧墨线,确保其平直,然后中指一勾一弹!

“啪!”一条笔直的墨线应声而出。

“嗯,这次对了。”苏秉忠满意地点点头。

苏翰章松了口气,下意识地看向苏墨。苏墨正朝他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还竖起大拇指:“二哥好厉害!”

苏翰章心里却明白,刚才是三妹无意间的话提醒了他。一次是巧合,两次呢?他看着又跑回角落鼓捣木头的小小身影,心里的疑团逐渐转为妹妹或许真的有这方面的天赋。这个妹妹,似乎总能在不经意间,点破关键。

傍晚收工前,苏秉忠需要核对几个关键的尺寸,他拿出了一把旧式的木尺(类似矩尺),对着木箱的角落比划测量。苏翰章在一旁看着学习。

苏墨也蹭了过来,踮着脚尖看。她看到父亲用尺子反复测量直角,确保箱体是标准的方形。

看了一会儿,她忽然又冒出一个“傻问题”:“爹,这个尺尺……为什么自己就是歪歪的呀?”她指着矩尺那个垂直的拐角。

苏秉忠乐了:“傻丫头,那不是歪,那是直角,就得是这个样子的。两个边边垂直,像墙角落一样。”

“垂直?”苏墨眨着懵懂的大眼睛,然后左右看看,突然跑到墙角,指着墙壁和地面的交界处,“像这样吗?墙和地地?”

“对!就像墙和地!”苏秉忠觉得小女儿的类比很有趣。

苏墨又跑回来,小眉头皱着,似乎遇到了极大的难题:“可是……地地有时候也不平呀……我们院子就有坑坑……那墙和地地也不垂直了呀?”

她这话纯粹是小孩的抬杠思维,却让苏秉忠和苏翰章都愣住了。

是啊,如果基准本身就不平不直,那么依靠基准的工具测量出来的结果,又怎么可能准确呢?

苏秉忠做活凭的是经验和手感,大多时候依赖工具和眼力,很少去思考这种基础但本质的问题。此刻被小女儿这天真的疑问一问,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苏翰章却是心头剧震!他正在自学算数几何,接触到一些基础概念。三妹这话,看似胡搅蛮缠,却隐隐触及了一个更深层的道理:测量和判断的准确性,依赖于一个公认的、稳定的基准!如果基准错了,一切都错了!这不仅适用于木工,似乎也适用于书本上的道理,甚至……适用于世间万物?

他看向苏墨的眼神彻底变了。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七岁孩童能有的思维!她或许不懂那些大道理,但她这种天生的、直指问题核心的直觉,实在太惊人了!

苏秉忠挠挠头,最终用最朴实的方式解答:“咱家工棚的地是平的!爹看过了!所以尺子靠墙量,准!院子里有坑,就不能在那儿量精细活计,得找平的地方。明白没?”

“哦……”苏墨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要找平平的地地!”她像是得到了什么重大发现,又开心地跑回自己的角落了。

苏秉忠看着女儿的背影,对苏翰章感慨道:“这孩子,脑子里稀奇古怪的想法还真多。不过有时候,还挺有意思。”

苏翰章沉默地点点头,心中的波澜却久久无法平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这个看似懵懂的三妹,身上可能藏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人的天赋。

而苏墨,背对着父兄,嘴角悄悄弯起一个弧度。墨斗的原理,基准的重要性……这些最基础的概念,已经借着“童言无忌”的幌子,悄悄播撒了出去。

她知道,改变需要时间,需要潜移默化。她不急,她可以等。就像那墨斗里的线,一点点地拉出,绷直,最终,总会弹出一条清晰笔直的道路。

时间就在苏墨学女红和工棚学艺间流淌,这两年来,苏墨在偶尔不经意间提出一两个关键的技术问题,慢慢让一家人知道她有这方面的天赋,日子就这样平淡且温馨中度过。只不过,苏家的命运似乎和时代较劲,悄然发生变化……

这一天,苏墨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工棚雕木头,而是她蹲在自家院子的泥地上,看着父亲苏秉忠对着一堆上好的樟木料长吁短叹。夏日的燥热裹挟着木屑,在阳光中飞舞,却化不开他眉间紧锁的愁绪。“爹,仍是卡在那榫卯的关节上?”十三岁的二哥苏翰章端着一碗清水过来,声音清朗,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苏秉忠抹了把额上的汗,指着地上用木炭画的草稿图:“翰章你看,赵员外家要的这套书房多宝阁,样式精巧,这里……这里的三重榫,我试了两次,组合起来总是略显笨拙,差一口气儿。”苏墨安静地看着。

孙巧莲尖利的声音刺破了院里的沉闷,她风风火火地走出来:“当家的!这都几日了?赵家催得紧,若是误了工期或是做得不入眼,赔钱事小,砸了咱苏家招牌事大!静姝的嫁妆……”“母亲。”苏静姝从屋内走出,轻声打断了继母的话,将一碗凉了的茶水递给父亲,“爹,您别心急,慢慢琢磨,总能成的。”她声音温柔,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孙巧莲被噎了一下,看了苏静姝一眼,到底没再大声嚷嚷。这个继女模样越发好,性子稳,将来是要嫁进大户人家的,她心里虽时常泛酸,但该尽本分的她也都做了,毕竟也是她一手拉扯大的。

苏秉忠的眉头皱得更深,几乎能夹死苍蝇。苏墨的心脏却微微加速跳动。多宝阁?三重榫?结构力学?她前世浸淫了十几年的专业知识和几乎成为本能的空间感,在血液里流淌。目光扫过地上那凌乱的炭笔线条和父亲做出的失败样品,问题一目了然——一个核心承重节点的角度偏差了五度,导致整体结构无法达到最稳固且美观的状态。她的小手指无意识地在泥地上划拉。要说吗?画出来?一个九岁的小女娃,如何能解决老师傅都挠头的难题?虽然这两年她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她的天赋,但那些都是小打小闹的问题,如果真说出来她几乎能预见家人惊骇、疑惧,甚至视她为妖孽的眼神。

“爹,”二哥苏翰章忽然蹲下身,指着图样的一处,“您看这里,若是将穿销的入榫角度再……”他提出了见解,显是平日观察入微,勤于思考,但似乎仍未切中那最关键的症结。苏秉忠摇了摇头,叹道:“试过了,力道不对,易松垮。”院子里空气再次凝固,孙巧莲的焦虑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墨深吸一口气。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家陷入困境,这个给了她异世温暖的屋檐,她想要这个家变得更好。她挪到父亲身边,仰起小脸,努力让眼神显得懵懂而好奇,伸出沾了点泥的小手指,精准地点在那个错误的角度线上。“爹爹,”她声音稚嫩,带着孩子气的疑惑,“这个拐角的地方,是不是这样斜一点点,就更牢啦?像……像小钧和小铮打架,身子歪一点点,反而站得更稳,不容易倒呢?”她的指尖,不偏不倚,点在了那个唯一正确的解决方案上。刹那间,院子里万籁俱寂。

苏秉忠猛地低头,看看小女儿天真(伪装)的脸庞,又死死盯向地上那要命的线条。苏翰章的目光骤然锐利如针,聚焦在苏墨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苏静姝停下了针线,望了过来,眸中若有所思。就连一直仿佛置身事外的祖母苏慈音,也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掠过苏墨,深邃平和,却仿佛能看透一切。蝉鸣聒噪,愈发衬得小院一片死寂。苏墨感到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惊人。她知道,她以孩童的懵懂为掩饰,投下的这一颗名为“知识”的石子,已然在这平静的苏家院里,激起了第一圈再也无法平复的涟漪。而那“墨”字中所藏的匠心与文韵,也由此,悄然滴落第一痕。

那死寂只持续了短短一息。

孙巧莲最先耐不住这古怪的安静,她没看清小女儿的动作,只觉丈夫和继子都盯着泥地发愣,不由得又急又气:“你们爷俩对着地上发什么癔症?三丫,边儿玩去,别在这儿添乱!”说着就要上前来拉扯苏墨。

“等等!”苏秉忠猛地抬手阻止了她,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沙哑。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苏墨刚才手指点过的地方,又猛地抬头看向那做失败的多宝阁构件,眼中爆发出一种豁然开朗的光彩。他像是魔怔了一般,捡起地上的炭笔,顺着苏墨指尖暗示的那个角度,飞快地重新勾勒了几笔。

线条交错,角度微调。

一个全新的、更加优美稳固的结构方案,跃然地上。

“是了……是了!就是这样!就差这毫厘之间!”苏秉忠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他猛地看向苏墨,眼神复杂至极,有狂喜,有困惑,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惊疑,“三丫,你……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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