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珠华·第壹佰零贰章·血引与暗符》
长春宫废墟的黎明,是被诡异的低吟唤醒的。
那声音从幽暗的“海眼”边缘传来——不是风声,不是水声,而是某种黏稠液体缓缓蠕动、互相摩擦时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咝咝声。陆炳站在十丈外的安全距离,眉头紧锁如铁。
昨夜渗出的黑色液体,已在地面蜿蜒出丈许见方的复杂纹路。那不是随意流淌的痕迹——纹路的转折处呈现标准的几何角度,交叉点形成对称的节点,整体看去,竟是一个从未在任何道藏或佛典中记载的阵法符文。
符文中央,正是那半嵌在虚空中的星陨铁。暗红色的金属表面,此刻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油亮亮的黑色薄膜,仿佛被这液体缓缓侵蚀。
“大人,”陆刚快步走来,脸色凝重,“已按您的吩咐,取活鸡试过——凡触及此液三息,鸡便僵死,尸身无外伤,但眼珠转为纯黑。属下令两名兄弟以长杆挑开死鸡时,长杆触及液体的部分……也覆上了一层黑膜。”
陆炳接过陆刚递来的半截木杆。触手冰凉刺骨,木纹已被染成墨色,细看之下,那黑色竟似有生命般在极其缓慢地向上蔓延。
“蔓延速度?”
“一个时辰,约一寸。”
陆炳心算:若不加遏制,最多三日,这液体便会触及外围守卫的防线。更可怕的是,这符文本身在“生长”——每过一刻,边缘便向外延伸一丝,图案更加复杂一分。
“钦天监的人到了吗?”
“刚到宫门外,但……”陆刚压低声音,“带队的是周监副,正监称病告假。属下查过,正监昨日傍晚曾秘密会见严府管家。”
陆炳眼中寒光一闪。严嵩父子果然嗅觉灵敏,长春宫事变不过半夜,便已开始布局——派亲信占据钦天监这个关键位置,既可控制对“海眼”的解读,又能第一时间获取情报。
“让他们进来。”陆炳沉声道,“你带人全程‘护卫’,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话,都要记录在案。另外,派人去灵济宫,再请蓝真人派两名得力弟子前来——要信得过的。”
“是!”
陆刚刚转身,陆炳又叫住他:“昨夜那个以铃音相助的高人,可有线索?”
“没有。”陆刚摇头,“宫墙内外彻查,连一枚脚印都未找到。但东华门值守的禁军说,黎明前似乎看见一道灰影掠出,方向……像是往西苑去了。”
西苑?李贵妃居所?
陆炳心头警铃大作。几乎同时,一名锦衣卫飞奔而来:“大人!万寿宫急报——张公子方才突发呓语,念出‘金陵’二字后,七窍均有血丝渗出!太医施针后暂稳,但蓝真人说……说‘魂魄动荡加剧’,须将救治之法提前至今日午时!”
这么快?
陆炳猛地看向那仍在缓慢生长的黑色符文,又想起西苑刚刚发生的火灾,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冰水浸透脊椎。这些事……太巧了。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着一切加速。
万寿宫偏殿,药气氤氲中混杂着一丝极淡的血腥。
张烨躺在榻上,面色比昨夜更加灰败,嘴唇干裂,唯有眉心处不时闪过一丝极微弱的、琉璃色的光晕——那是他残存魂魄的本源灵光,正在缓慢消散。七窍的血丝已被细心擦拭,但眼角、鼻下仍残留淡淡血痕,触目惊心。
蓝道行立于榻前,左手托一紫铜罗盘,右手掐诀。罗盘指针疯狂颤动,最终指向东南——金陵方向。
“魂魄受创,本应沉寂,”蓝道行收回罗盘,神色凝重,“如今却反常躁动,甚至牵引出七窍溢血……这不合常理。除非……”
“除非什么?”云姑娘急问。她已换回便于行动的劲装,肩伤处重新包扎,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初。
“除非有两种可能。”蓝道行缓缓道,“其一,有外力在强行牵引他的魂魄,试图将其‘拉’向某处——比如那诗笺所说的‘金陵灵台’。其二……”
他看向昏迷的张烨:“他自身的魂魄深处,藏着某种‘印记’或‘记忆’,此刻因重创而松动,正在反噬其主。”
苏婉清站在三步外,双手交握于身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已洗净风尘,换上一套素青宫装,长发简单挽起,露出清秀却坚毅的面容。从进殿起,她的目光便未离开过张烨。
“蓝真人,”嘉靖帝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他已恢复了些气色,在两名太监搀扶下步入殿内,目光扫过众人,“救治之法,当真只能提前至午时?”
“是。”蓝道行躬身,“张公子魂魄动荡加剧,若拖至三日后,恐灵光散尽,纵有仙丹亦难回天。只是……”
“只是什么?”
“时辰仓促,‘引魂香’炼制需六个时辰,如今只剩三个时辰,药效恐只有七成。”蓝道行顿了顿,“更关键的是,‘定魄阵’需七名修行者,贫道已召灵济宫四位师弟前来,加上贫道与护国禅师,仍缺一人。”
“云卿如何?”嘉靖看向云姑娘。
云姑娘摇头:“民女所修功法偏重隐匿刺杀,于安定魂魄一道并无专长。且肩伤未愈,气血有亏,入阵恐成破绽。”
殿内一时沉寂。
“贫道倒有一人选,”护国禅师忽然开口,“昨夜以铃音涤荡阴秽的那位高人。其音律能安抚躁动灵力,可见精通神魂之道。若能请其入阵,或可补足第七人之位。”
“可知他在何处?”
“铃音起于东南,消于西北。”护国禅师合十,“若贫道所料不差,此人此刻……应在西苑附近。”
又是西苑!
嘉靖眼中厉色一闪,旋即恢复平静:“陆炳已加派人手搜寻。蓝真人,先准备其他事宜。至于第七人……若午时前寻不到,便由朕亲卫中挑选一名内力深厚者顶上。”
“陛下,此法凶险,”蓝道行急道,“若入阵者修为不足,阵势反噬,轻则经脉俱损,重则……”
“那就尽快找到那人。”嘉靖打断他,转身看向苏婉清,“苏姑娘,你可知取心头血之法?”
苏婉清上前一步,跪地:“民女愿听真人吩咐。”
蓝道行取出一柄三寸长的玉刀,薄如蝉翼,刀身刻满细密符文:“此刀名为‘剜心’,取血时不会伤及心脉根本,但痛楚非常人所能忍。需在张公子灵台穴滴入三滴心头血时,你需以意志力保持清醒,心中默念他的姓名,不可有丝毫杂念——否则血引失效,你二人魂魄皆会受损。”
“民女明白。”
“还有一事,”蓝道行郑重道,“心头血引一旦建立,你与他之间便会产生一道无形羁绊。未来他若再遇魂魄危机,你必会心生感应;反之,你若受重创,他魂魄亦会震荡。此羁绊……或许终身难消。”
苏婉清没有犹豫:“请真人施术。”
嘉靖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道:“苏婉清,你如此舍命救他,仅因报恩?”
殿内烛火晃动。
苏婉清抬起头,眼中映着张烨苍白的面容,声音很轻,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民女不知何为情爱,亦不敢高攀。只知那日杭州雨夜,他推开店门,说‘进来避雨吧’时,民女这漂泊无依的魂魄,才有了片刻安处。今日他能安好,便是民女余生所愿。”
云姑娘别过脸去。
嘉靖沉默良久,缓缓道:“好。若张烨此番得救,朕许你一个心愿。”
西苑,李贵妃所居的仪鸾殿,已烧成一片焦黑骨架。
梁柱倒塌,瓦砾堆积,余烬中仍有青烟袅袅升起,混杂着焦木与某种奇异香料的刺鼻气味。上百名太监、宫女正在泼水清理,但火场核心区域被锦衣卫封锁,任何人不得靠近。
陆炳赶到时,一名千户立刻迎上:“大人,火是寅时三刻从寝殿内同时三处燃起的,火油味极浓,是有人纵火无疑。但奇怪的是……”
“说。”
“寝殿内发现两具焦尸,一具卧于榻上,体型与李贵妃相仿,但烧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另一具倒在门边,是名宫女。”千户压低声音,“仵作初步查验,榻上那具……在起火前便已身亡,颈骨折断。”
灭口。
陆炳立刻想到这个词。李贵妃知晓太多“观潮人”秘密,郑王虽死,余党岂容她活?
“可还有其他发现?”
“有。”千户引陆炳绕到殿后残垣,“此处原是小佛堂,火烧得最轻。属下在供桌下发现这个——”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黄铜香炉,炉身雕刻着海浪与星辰纹路,炉内积着薄薄一层香灰。陆炳小心拨开灰烬,指尖触到一物: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浑圆、表面布满细密螺旋纹路的黑色石子。
石子触手冰凉,细看之下,那螺旋纹路竟在缓缓转动——不,是错觉,但确实给人一种“此物内蕴活水”的诡异感。
“这纹路……”陆炳瞳孔收缩,“与长春宫黑色液体形成的符文,有七分相似!”
话音未落,远处宫墙阴影中,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铃音。
叮。
陆炳猛然转身,手按刀柄:“何人?”
无人应答。但宫墙转角处,一片灰色衣角一闪而逝。
“追!”陆炳低喝,身形已如离弦之箭射出。三名锦衣卫紧随其后。
那道灰影速度极快,在错综复杂的宫巷中几个转折,竟将锦衣卫甩开十余丈。陆炳内力催至极限,眼看要追上时,灰影忽然跃上一处矮墙,反手掷来一物。
陆炳侧身避开,那物“啪”地落在地上——是一枚以油纸包裹的纸条。
灰影消失在墙后,再无踪迹。
陆炳止步,示意手下继续追查,自己则小心拾起纸包。展开油纸,里面是一张素笺,上面以炭笔匆匆写就:
“符成则海眼通幽冥,彼端非善地。欲救张烨,须先断符文生长——其源在李妃佛堂地下三尺,有石瓮镇之。午时前若不毁,符文将成,星陨铁必污,届时海眼洞开,阴兵借道,京师危矣。”
落款处,画着一枚小小的铃铛图案。
陆炳心头巨震,立刻折返西苑。按纸条所指,在佛堂废墟下三尺处挖掘,果然挖出一口密封的黑色石瓮。瓮身刻满与长春宫符文同源的纹路,触之阴寒。
“大人,要打开吗?”锦衣卫问。
陆炳沉吟片刻,眼中闪过决断:“不必。将此瓮以浸过朱砂的绳索捆扎,即刻运往钦天监密室封存。另外……”
他看向万寿宫方向,午时将近。
“传令长春宫守卫:若符文生长速度突然加快,或星陨铁黑化超过三成,立刻鸣响警钟,全宫戒备!”
巳时末,万寿宫偏殿。
七盏青铜油灯按北斗方位摆放,灯油是以沉香、琥珀、龙脑特制,燃烧时散发清心宁神的异香。蓝道行与四名师弟、护国禅师已各就各位,唯有第七个位置空着。
张烨被移至阵眼位置,身下铺着温玉枕。苏婉清坐在阵外一尺处,外袍已褪,只着素白中衣,心口位置以朱砂画了一个小小的符印。
“时辰将至,”蓝道行抬头看殿外日晷,“第七人若再不至……”
殿门忽然被推开。
一道灰色身影无声步入。来人身材中等,灰布袍洗得发白,头戴竹笠,垂下薄纱遮面。他手中持着一串九枚小巧铜铃,行走时竟无丝毫声响。
“阁下是?”嘉靖目光如电。
灰影人微微躬身,声音透过薄纱传来,低沉而略带沙哑,听不出年纪:“山野之人,偶涉红尘。愿入阵助一臂之力,以全故人之托。”
“故人?何人?”
灰影人却不答,只转向蓝道行:“真人可验贫道修为。”说着,左手轻抬,九枚铜铃无风自动,发出清越悠扬的连绵铃音。音波过处,殿内烛火不摇,众人却觉心头一清,连张烨眉心的琉璃光晕都似乎稳定了一分。
蓝道行眼中闪过惊异:“音律通玄,涤荡神魂……足下修为已臻化境。请入阵。”
灰影人走向第七个位置,经过苏婉清身边时,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瞬。苏婉清抬起头,隔着薄纱,似乎对上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竟让她有种莫名的、想要落泪的熟悉感。
“苏姑娘,”蓝道行肃然道,“请准备。”
玉刀举起,对准心口朱砂符印。
阵中七人同时掐诀,七盏油灯火焰猛然蹿高,在空中交织成一道光网,笼罩张烨全身。
嘉靖退至殿门处,陆炳已赶回,在他耳边低语西苑发现。嘉靖脸色数变,最终化为一片冰寒:“待此间事了,彻查西苑所有关联之人——尤其是与严府有来往者。”
“是。”
殿内,蓝道行一声清喝:“取血——”
玉刀刺入心口半分。
苏婉清浑身一颤,咬紧牙关,鲜血顺着玉刀血槽滴入早已备好的白玉盏中。一滴、两滴、三滴……每一滴都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晕。
就在第三滴血落入盏中的刹那——
“轰!!!”
远处长春宫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仿佛大地深处裂开的巨响!
几乎同时,阵中的张烨猛然睁开双眼——那双眼瞳中,竟是一片纯黑,不见半点眼白!
他口中发出完全不似人声的、混杂着海浪咆哮与万鬼哀嚎的嘶吼,身体剧烈挣扎,七窍再次涌出黑血!
而那三滴心头血,在白玉盏中剧烈沸腾,竟开始由金转黑!
灰影人霍然起身,铜铃急摇:“不对!他的魂魄已被‘彼端’污染——此刻施术,不是救他,是在将污染引向所有人!”
(第102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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