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这么样,也太受罪了啊。”
张大财喘着粗气,靠在一块冰冷的岩壁上,头灯照亮前方幽深的坑道,声音却异常坚定:“不受这罪,怎么知道钱怎么赚?该往哪儿花?怎么知道兄弟们是在什么环境下给我们创造价值呢?”
他这话,不是作秀。
接下来的日子,张大财几乎长在了矿上。白天,他跟着最有经验的老矿工,看他们如何辨认岩层走向,如何听声判断顶板安全,如何在那庞杂如迷宫的地下网络中找到最富集的矿脉。他问题多得烦人,从打眼放炮的装药量,到传送皮带的最佳转速,再到不同岩层该用什么型号的钻头,问得老技术员都直挠头。
晚上,他窝在临时板房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啃那些砖头一样厚的专业书籍——《采矿学概论》、《矿山地质学》、《矿井通风与安全》、《选矿工艺》……困了就用冷水冲把脸,饿了就啃两口冷馒头。他那随身带着的笔记本,很快就被各种歪歪扭扭的示意图、数据、心得填满了。
他还搞“突然袭击”。深更半夜,拎着几瓶烧酒,几包花生米,钻进矿工们的宿舍,往那大通铺上一坐,扯着嗓子喊:“兄弟们,来来来,不忙看小说了,来喝两口!”
起初,工人们拘谨,面对这个传说中挥金如土的老板,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但几杯烈酒下肚,看着张大财那被酒气熏得发红、却写满真诚的脸,话匣子就打开了。谁家婆娘跟人跑了,谁家娃考上了县里的中学没钱念,井下哪个垱头子渗水厉害,哪个工段的班长吃空饷、克扣工钱……那些在正式汇报里永远听不到的真话、牢骚、隐患,伴着酒气和烟雾,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张大财听着,不时骂两句娘,或者用力拍拍对方的肩膀。他脑子飞快地转着,把这些零碎的信息,和他白天在井下看到的、书上读到的,一点点拼凑、印证。
三个月,仅仅三个月。
当张大财再次站在矿区的调度室里,对着下面黑压压一片的管理人员和技术骨干开会时,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脱胎换骨的变化。
那个满身匪气的土豪不见了。站在上面的张大财,皮肤黝黑粗糙,身形似乎也精悍了些,眼神锐利如鹰。他不用讲稿,手指点在巨大的矿区平面图和井下巷道分布图上,每一个关键节点,每一组核心数据,都清晰准确。
“东三巷的推进速度,比计划慢了百分之十五,不是工人不卖力,是你们设备维护跟不上!那台主掘进机的液压系统,上个月就报了三次故障,为什么还不彻底检修?等着它井下趴窝,让兄弟们拿手刨吗?”
“通风系统,南翼回风巷那个调节风门,灵敏度有问题,别跟我说‘差不多’!井下通风,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真出了事,你我都得吃牢饭!”
“还有,选矿厂那边,尾矿库的沉降数据,这个月波动异常,立刻组织第三方检测!环保是红线,谁碰谁死!”
他语速不快,但句句砸在点子上,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下面那些原本还有些轻视他的“老矿业”,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后背冒汗。他们发现,这个曾经的门外汉,现在不仅懂技术,懂管理,甚至比他们有些人更懂这座矿的“脾气”,更关心那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
质疑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敬佩。
“张总这人,是真心干事的人!”
“厉害啊,这才多久,简直成了专家!”
“跟着这样的老板干,有奔头!”
县里、市里的领导下来视察,看到井然有序的矿区,看到士气高昂的工人,看到那份漂亮得不像话的生产报表和安全记录,也都纷纷竖起大拇指。
“张大财同志,是咱们蓬山县的功臣啊!”
“要把龙首山模式,打造成我们这个片区的标杆!”
锦旗、奖状、媒体的长枪短炮,纷至沓来。张大财站在聚光灯下,笑容一如既往的豪爽,只是那眼底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无人能察的、焦灼的期待。
他在等。像一个精心布下棋局的棋手,等待着那决定胜负的最后一子。
这一天,终于来了。
几辆挂着特殊牌照的越野车,风尘仆仆地驶入矿区,车门打开,下来一群神色严肃、气质明显不同于地方政府官员的人。他们出示了证件——国家地质调查总局。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领队的中年学者模样的男子,只对迎上来的张大财点了点头,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张大财先生?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和初步研判,需要对龙首山矿脉进行紧急复勘,请予以配合。”
整个矿区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调查组直接下井,动用了张大财见都没见过的高精尖仪器,在一些特定的区域,尤其是张大财之前曾带着团队“重点攻关”、并悄悄取过一些“样本”的区域,反复勘测、取样。整个过程持续了三天,保密级别极高。
第三天下午,调查组的负责人,那位中年学者,和张大财一起,站在了矿区的最高点,俯瞰着下方忙碌的景象。
“张先生,”学者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叹,也有惋惜,“结果出来了。龙首山矿脉深处,蕴藏着一种极为稀有的战略性元素,‘铼-193同位素’,它在航空航天、尖端国防领域的价值……无可估量。根据《国家资源安全法》及相关规定,这座矿山,及其所有已探明和未探明的矿脉,即日起,将无条件收归国有。”
他递过来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正式通知文件。
身后跟着的矿区高管们,瞬间面无人色,几个心理素质差的,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完了!全完了!投入的巨资,心血,所有的宏图大业……顷刻间,化为乌有!
然而,预想中张大财如丧考妣、痛哭流涕甚至暴跳如雷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他接过那份轻飘飘却又重如泰山的文件,低头,仔细地,一字一句地看了一遍。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这位三个月前还被视为“冤大头”、“土老板”的男人,肩膀开始微微耸动。
起初是低低的、压抑的笑声,从喉咙深处滚出来。
紧接着,这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畅快,最后变成了近乎癫狂的仰天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