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破庙残破的屋檐断断续续地滴落,在门槛前凹凸不平的石板上敲打出寂寥而规律的声响。陈无戈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左手紧紧攥着那根沾满泥泞和铁锈的断铁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他死死盯着庙门口那个突兀出现的人影,喉咙干涩得如同吞下了沙砾。
那人就站在雨中,身形轮廓却异常清晰,蓑衣干燥,脚下的草履甚至不曾沾染半点泥泞。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划破夜幕,瞬间照亮了他半张脸——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记录着岁月风霜,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没有丝毫浑浊,仿佛能洞穿虚妄,不似凡人。
“你是谁?”陈无戈的声音沙哑不堪,带着浓浓的戒备。
被称作旅人的存在没有回答。他缓缓抬步,走入了破庙的遮蔽范围,脚步轻盈得如同鬼魅,落在地上,连最细微的声响都未曾发出。他的目光先是淡漠地扫过倒塌在地、面目全非的泥塑神像,随后落在蜷缩在角落、脸色苍白的阿烬身上,最后,定格在陈无戈左臂那仍在微微渗血的刀疤上,那混在血液里的细微金光,似乎引起了他一丝难以察觉的兴趣。
“你们走不了多远了。”旅人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定。
陈无戈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将横在身前的断铁条又握紧了几分。“你不是追兵?”他厉声质问,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到一丝破绽。
“我不是他们的人。”旅人轻轻摇头,蓑帽下的阴影随之晃动,“我只是知道,以你们现在的状态,撑不到天亮。”
阿烬靠着残破的石像基座,勉强支撑起身体,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不屈:“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旅人转而看向她,那古井无波的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没人派我来。我只是路过。”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然后才继续说道,话语如同谶语:“前方百里,有绝地,也有生机。去,是死路;懂,是活路。”
陈无戈眯起眼睛,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欺骗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什么生机?”他追问,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能放弃。
旅人抬起一只手,枯瘦的食指笔直地指向庙外风雨交织的混沌深处。指尖所向,除了无尽的黑暗和雨幕,空无一物。
陈无戈没有动。他无法相信这个来历不明、形迹诡异的陌生人。然而,此人连呼吸都微弱到难以察觉,周身气息与这片天地格格不入,仿佛本就不属于这里。
“你到底是谁?”他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声音低沉,带着最后通牒般的意味。
旅人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回阿烬身上,仿佛穿透了她的衣衫,看到了她锁骨下方那若隐若现的奇异红痕。“我见过很多带火纹的孩子。”他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渺的叹息,“他们都死了。只有你,不一样。”
陈无戈心头剧震!火纹!这个名字,除了七宗高层和极少数像程虎那样的心腹,外界绝无可能知晓!此人究竟是何来历?
“你怎么会认识这个?”他压低声音,身体前倾,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杀意与惊疑交织。
旅人并未给出任何解释。他的视线又转向陈无戈的左臂,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血脉深处:“你的血在响。听得见吗?它在找东西。”
陈无戈浑身骤然僵硬,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血脉中因《primal武经》印记而产生的特殊共鸣,每次觉醒时如同潮汐般的呼唤,唯有他自己能于寂静中感知。这是他埋藏最深的秘密,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内心的警惕已升至顶点。
“我说完了。”旅人竟然后退了一步,身影重新没入门外的阴影之中,“该走的路,你自己选。”
“等等!”陈无戈试图强撑着站起追过去,但剧痛和虚弱让他腿一软,只能徒劳地用手撑住墙壁,“你说前方有机遇,那我们该怎么走?入口在哪?”
就在这时,庙外的风似乎骤然停歇,连滂沱的雨声也诡异地变小了许多。
旅人立于庙门口,背对着他们,身影在渐弱的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当你看见断碑浮空、石阵吞月,就是门开的时候。”缥缈的话音落下,他转身,迈出了那一步。
但他并未踏过门槛,落入泥水之中。
他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晨雾,又像是融入雨水的墨迹,就在陈无戈和阿烬的注视下,由实转虚,渐渐淡去,最终彻底消失在原地,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水渍,甚至一丝气息的残留。
庙中,只剩下渐渐恢复的雨声,在空旷的废墟间回荡,愈发显得之前的对话如同幻觉。
陈无戈剧烈地喘息着,紧握着铁条的手终于因为脱力而缓缓松开,铁条“哐当”一声落在脚边。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刀疤仍在微微渗血,那混合在血液中的金光似乎比之前更活跃了一些,隐隐发烫。
阿烬慢慢地挪到他身边,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他说……我是不同的。”
陈无戈看着她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点了点头,一股沉重的责任感压上心头。“所以,”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不能死。”
他撕下另一块相对干净的衣袖,开始重新包扎左臂的伤口。动作缓慢而艰难,每一次缠绕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没有停下。包扎完毕,他将那根断铁条重新捡起,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疲惫地靠回冰冷的墙壁。
外面的雨还在下,但势头似乎真的小了一些。
他闭上眼,旅人最后那句如同谜语般的话在脑海中反复回响:断碑浮空、石阵吞月。
这不是任何已知的地名,也不是明确的方向指引。可不知为何,陈无戈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就是线索,是打破眼前死局的唯一、也可能是最后的线索。
阿烬安静地靠着他,冰凉的手指轻轻勾住他残破的衣角。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依偎着,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与依赖。
陈无戈重新睁开眼,望向庙外依旧浓稠的黑暗。他能感觉到,那三道属于追兵的气息,仍在林子边缘徘徊,如同耐心的狼群,未曾靠近,也未曾远离。也许他们在等待更好的时机,也许在调集更多的人手。
但现在,陈无戈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变化。
他不想再像丧家之犬一样漫无目的地逃窜了。
他要往前走。就按那个神秘旅人指引的、那片看似绝地的方向走。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是精心布置的陷阱,他也必须去试一次。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枚冰凉的铜哨——这是程虎留给他的,用于在万不得已时联络求援的信号。现在,还不能用。一旦吹响,他们的位置将彻底暴露,可能等来的不是援军,而是更快的死亡。
他必须独自做出判断。
“等天亮。”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剧痛和疲惫,做出了决定,“我们出发。”
阿烬在他身边轻轻“嗯”了一声,没有丝毫犹豫。
两人不再言语。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沉重地压在眼皮上,但谁都不敢真正入睡。陈无戈强打精神,眼睛死死盯着门口,耳朵如同最警觉的野兽,捕捉着外界每一丝风吹草动,任何异常的声响都会让他瞬间进入备战状态。
时间在死寂与警觉中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安静靠着他的阿烬忽然抬起头。
“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火纹……刚刚热了一下。”
陈无戈立刻低头看向她锁骨的位置。那火纹依旧呈现出暗淡的红色,并无明显变化,但指尖触碰上去,能感觉到那片皮肤确实散发出一阵不正常的温热。
他皱紧眉头。这种反应,通常只会在靠近某种同源的古老力量,或是……被某种特定的气息引动、召唤时才会出现。
他猛地想起那个神秘旅人。那人出现时,阿烬的火纹可曾有过异动?当时情况危急,他竟完全没有留意。
而现在,那阵突兀的热度又迅速消退了,火纹恢复了一片冰凉。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庙内重归死寂。
陈无戈将手按在身下的地面上,指尖无意间触到一块松动的石板。他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将其掀开。石板下,并非泥土,而是压着一片不起眼的碎陶片。陶片上,用某种尖锐之物刻着半个残缺的符号,线条古朴扭曲,像是某种断裂的古老纹路。
他凝视着那符号,越看越觉得眼熟。
猛地,他想起了什么,急忙从怀中贴身处掏出那枚从不离身的残破玉佩,翻到背面。借着从破庙屋顶缝隙透入的、愈发微弱的夜色天光,他看到玉佩背面上那同样残缺、从未理解其意的纹路,竟与陶片上的线条走向、笔触风格无比相似,甚至……那断口处,仿佛能隐隐拼合!
这绝不是巧合!
这座看似偶然选择的破庙,恐怕早已被人动过手脚,留下了某种标记或信息。
他默默地将陶片收起,与玉佩放在一起,再次握紧了身边的断铁条,心中的疑团如同外面的夜色,更加浓重了。
天,快亮了。
东边的云层背后,终于透出了一丝灰白的光晕。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林间开始传来早起的鸟儿试探性的、清脆的鸣叫。
陈无戈扶着墙壁,用那根断铁条作为支撑,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膝盖如同断裂般剧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但他咬紧牙关,稳住了身形。
阿烬也随之起身,紧紧靠在他身侧,用自己的肩膀分担着他部分的重量。
“准备好了吗?”他侧头问她,声音因虚弱而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格外明亮。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给予他们短暂喘息却又带来更深谜团的破庙:倒塌的神像,湿漉漉反着微光的地砖,歪斜欲倒的门框……这里,终究不是终点,只是命运途中的一个小小的、充满未知的驿站。
他深吸一口带着雨后草木清冽和泥土腥气的空气,迈出了第一步,踏上了那道腐朽的门槛。
脚刚踏上门外微湿的土地,远处,被晨曦微光勾勒出轮廓的山脊线上,忽然毫无征兆地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
不是闪电,也不是晨曦。
那是一块巨大的、断裂的石碑,竟违背常理地,在朦胧的晨光中缓缓脱离山体,悬浮而起!
紧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
越来越多的巨石依次升空,排列成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环状,静静地悬浮在山岭之上,宛如一座沉睡了无数岁月、深埋地底的古老阵法,正在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下,悄然苏醒。
陈无戈猛地停下脚步,瞳孔骤缩,望向那片超出理解范畴的奇景。
断碑浮空。
旅人的话语,竟以这样一种震撼的方式,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