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山已经三天没有合眼。
掌心的那道裂缝,像一张活生生的嘴,在每个深夜准时张开。
它不流血,却吞东西——那些游荡在村巷间的灰白色细丝,像是雾,又像是烟,无声无息地缠上他的手臂,顺着血脉爬向心脏。
他试过用绷带死死缠住手掌,可布条会在半夜自行崩裂,如同被无形之口咬断。
每吞一次,他就做一次梦。
一个女人沉在井底,头发如水草般飘荡,嘴里灌满了黑泥,眼睛睁着,映出井口一轮血月。
一个孩子蜷在灶台角落,火舌舔过他的脚底,他哭不出声,只一遍遍重复:“娘,我冷。”
还有一个男人,双手被铁钉钉入门板,血顺着门缝渗出,地上积成一片红莲形状的图案,他临死前喃喃:“替了我……替了我……”
刘青山猛地惊醒,冷汗浸透后背。
帐篷里的煤油灯还在摇曳,桌上摊着091所残存的档案,泛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录着“疫区死亡名单”。
他一个一个核对,手指颤抖。
没有名字。
溺亡的女人、烧死的孩子、钉门的男人……全都不在册。
“不是漏记。”他盯着那些空白的边角,声音干涩,“是根本不能记。”
这时,田有福掀帘进来,脸色铁青。
他一把抓起刘青山的手腕,三指搭脉,片刻后猛地松开,仿佛被烫到。
“你在吃执念。”田有福低声说,眼神像是在看一具将死之人,“别人咽不下的怨,你一口口吞进心里。你以为你在查真相?不,你正变成真相的坟。”
刘青山没说话。
他知道这老头说得对。
这几天,他不止梦见死者,还开始听见井底的声音——低语、哭泣、还有某种像是剪刀开合的金属摩擦声,一下一下,像在量命。
“九井失衡,魂丝外溢。”田有福踱步到桌前,拿起一张手绘的风水局图,“周哑婆剪断的不是命运,是时间的线。可剪断了,线头还在飘。现在,它缠上了你。”
“所以我是下一个‘桩’?”
“不是下一个。”田有福盯着他,“是最后一根。替桩碑若不成,九井反噬,全村化尸,你也活不了。”
刘青山低头看着掌心。那道缝正在缓缓闭合,皮肉蠕动,宛如呼吸。
与此同时,村东熔炉旁火光冲天。
吴秀英将师父留下的巨剪扔进炉中,幽绿火焰腾起三丈高,映得她半边脸如同鬼魅。
她咬牙盯着铁水翻滚,等着那把带来三代悲剧的剪子化作废铁。
可剪身不动。
非但不化,反而在熔流中浮现出一张张人脸——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全都在无声呐喊。
她认出了其中几张:师父临终前疯喊的名字,师姐投井那夜穿的红布鞋,还有她自己小时候,在井边被剪断的一缕胎发。
“滚出来!”她怒吼,抄起铁锤猛砸炉壁。
火焰骤然熄灭,黑烟倒灌入地。
而那把剪子,静静躺在炉底,毫发无损,刃口甚至比以往更亮。
当晚,她做了个梦。
她站在井底,头顶九口井盖依次落下,每一块都刻着一个名字。
第八块落下时,她终于看清最后一块的铭文:
吴秀英,生辰不记,命归此处。
她尖叫着醒来,冷汗淋漓。
低头一看,右手正用发丝在床单上缝字——
针是她的指甲,线是断发,而那行字,清晰得像刻上去的:
剪不断,就烧。
她怔住,手指僵在半空。
而在村北,王铁柱突然发狂。
这个三十年来沉默如石的石匠,半夜抡着铁锤冲向那块九井碑,疯了一样砸向碑底。
村民赶来制止时,他口吐白沫,双眼翻白,喉咙里挤出不属于他的声音:
“我刻了九个名字……每个换一村平安……最后一个……是刘青山!”
众人愣住。
吴秀英冲上前,拨开碑底厚厚的苔藓。
青石之下,赫然露出两个字:刘青。
第三字只凿了一半,便被硬生生中断,像是执刀之人最后一刻反悔,又像是……被人强行阻止。
田有福跪地测算,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终停在“艮”位,对应“断桩之劫”。
他脸色惨白:“这是替桩碑……每代最后一人必须完成刻名,才能续命。现在名字没刻完,仪式断了。九井……要醒了。”
夜风穿村而过,井口传来呜咽般的回响。
刘青山站在村中央,掌心又开始发热。
他知道,那道缝很快会再次裂开。
而这一次,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控制它。
吴秀英抱着那把从炉中取出的巨剪,站在井口阴影下,望着天边将明未明的晨光。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抚过剪刃。
那里,有一道极细的裂痕,像是多年前某次剪断命运时,留下的伤。
火光在井口翻腾,血色的焰舌舔舐夜空,映得整座死村如同炼狱。
吴秀英站在火堆中央,声布裹在身上,像一件寿衣。
那布是三代裁缝用死者发丝织就,每一寸都缝着名字、命格与执念。
她曾以为这是传承,如今才懂——这是锁链。
巨剪高举过头,她双臂颤抖,不是因为重量,而是因为记忆。
她看见师父临终前睁着眼,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只有手指死死抠进泥土,写下两个字:断了。
“我不缝名,不续命,不传剪!”她的嘶喊撕裂夜幕,“这一代,断在今晚!”
剪刃落下,斩向声布。
轰——
火焰猛地一缩,随即炸开,颜色由橙转赤,再由赤转黑红,宛如凝固的血块在燃烧。
井口剧烈震颤,石沿龟裂,一道道细缝中渗出寒气,夹杂着无数细碎的哭嚎,像是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地底同时咽下最后一口气。
村民躲在远处,捂住耳朵,却挡不住那声音钻入脑髓。
田有福跌坐在地,罗盘碎裂,指针化作铁粉。
他喃喃:“她动了本源……她真的要毁轮回。”
可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穿过火光边缘。
李春花来了。
她赤着脚,踩在滚烫的石板上却毫无知觉,走到吴秀英身后,轻轻拉住她衣角。
那双空洞的眼睛,忽然泛起涟漪,像是被风吹皱的井水。
吴秀英回头,对上那双眸子的瞬间,整个人僵住。
她看见了幻象——
烈火之中,刘青山跪在井底,脊背撕裂,九根红丝从他体内抽出,如根须般扎入九口井壁。
他的脸模糊不清,唯有口中不断涌出黑泥,和那口井底的女人一模一样。
而她自己,手持巨剪,正缓缓将剪刃刺入刘青山后心。
剪落处,没有血,只有一缕灰白魂丝被剪断,随即整个井底崩塌,万物归寂。
她猛地后退一步,巨剪几乎脱手。
“不……这不是我……”她喘息着,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但那双眼睛没移开。李春花依旧望着她,嘴角微微上扬,却无笑意。
与此同时,刘青山站在火光之外。
他没冲进去阻止,也没呼喊。
他只是静静看着,看着那团血火,看着吴秀英的挣扎,看着井口在火焰中扭曲变形。
他卷起左袖,皮下无数银丝如虫般蠕动,顶得皮肤凸起、凹陷,仿佛体内藏着活物,正一寸寸破茧而出。
每吞一次魂丝,他的血就冷一分,心就硬一分,而体内的“丝”就多一根。
它们不属经络,不走血脉,而是沿着某种更古老的脉络生长——那是九井的根,是替桩的命轨。
“你剪了布,剪不了井;烧了名,烧不了命。”他低声说,声音像是从井底浮上来的。
他望向吴秀英,目光平静得近乎悲悯。
“若真要断……只有一个法子。”
他迈步向前,脚步沉稳,每一步都像踩在命运的节点上。
回声布的残片被风卷起,飘向李春花。
小女孩伸手接住,指尖触到布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
她张了嘴,发出的声音却不再是童音——
低沉、苍老、重叠,像是九个人在同一具喉咙里说话:
“吞魂者入井,万念归一寂。”
井口停止震颤。
火焰忽然静止,如凝固的血泊。
那口井,缓缓张开,石壁向两侧退去,露出深不见底的黑渊,像一张等待献祭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