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荒岭,卷起枯草和尘土,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林小满缩在破窑的一角,窑洞顶上破了个大洞,漏下的月光惨白,照得地上的一切都像蒙了层霜。
她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外套,试图从熄灭的火堆余温里汲取一丝暖意,但那点温度早就被无孔不入的寒风吞噬殆尽。
就在她冷得牙关打颤时,贴身藏着的布袋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灼热。
那热度隔着几层衣物依旧烫得惊人,像揣了块刚从火里取出的烙铁。
林小满心里一紧,急忙解开布袋,那支惹祸的炭笔正静静躺在里面,笔身却散发着不祥的微光。
她将炭笔取出,还没来得及细看,那笔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挣脱她的指尖,掉落在潮湿的泥地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笔尖在地上自行划动起来,没有丝毫阻滞,动作流畅得令人心头发毛。
它划出一条蜿蜒曲折的路线,仿佛一条在黑暗中潜行的蛇,最终停在一个点上,重重地画了一个“井”字。
紧接着,九道弯曲的弧线从四周延伸而出,将那个“井”字层层环绕,如同九条锁链,牢牢地锁住了井口。
看着这幅由炭笔自动绘出的地图,林小满的血几乎要凝固了。
她想起在田家村时,神志不清的田有福嘴里反复念叨的那句话——九井镇九怨。
九口井,镇压着九种怨气。
这幅图,根本不是什么寻宝的指引,这是一个警告,一个来自深渊的警告。
那九道锁链般的弧线,与其说是在标记位置,不如说是在描绘一个巨大而古老的封印。
她下意识地从行囊里摸出那卷九色丝线,那是孙玉兰交给她的,说是能定物安神。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捏起丝线,对着仍在微微发烫的炭笔缠绕过去。
一圈,两圈,三圈。
丝线绷得紧紧的,却没有像她预想中那样断裂。
可就在第三圈缠绕完成的瞬间,异变陡生。
坚硬的炭笔笔身,竟像活物的皮肤被刺破一般,渗出了一滴浓稠的暗红色液体。
那滴血珠悬在笔尖,迟滞了一秒,然后滴落在地。
血滴触及泥土,没有散开,反而像有生命般蠕动着,最终化作一个扭曲的符号。
林小满凑近了看,那是一个字,一个只写了一半的字——魂。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县城里,周志国正戴着耳机,守在老旧的广播设备前。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指针,耳朵捕捉着常人无法察觉的细微声响。
这已经是他连续第七个不眠之夜。
他发现了一个规律,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规律。
从铁炉镇的方向开始,每到子时,全县境内所有的高音喇叭都会产生一种极其微弱的共振,那是一种人耳几乎无法分辨的嗡鸣。
他将这嗡鸣的频率记录下来,与那天在净水村古井边听到的九声铃响进行比对,结果让他头皮发麻——频率完全吻合。
这嗡鸣就像某种信号,在固定的时间,沿着固定的路线,一下下地搏动着,如同一个沉睡巨兽的心跳。
他找来一台几乎要被淘汰的老式示波器,将捕捉到的共振频率输入进去。
幽绿色的光点在屏幕上跳跃,起初杂乱无章,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光点竟开始稳定下来,彼此连接,在屏幕上绘制出一幅简陋却清晰的图形。
周志国看着屏幕,呼吸都停滞了。
那是一幅地形图,图上有九个清晰的亮点,由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而所有线的中心交汇点,正是净水村的那口古井。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脑中一道闪电划过。
他一直以为是林小满在主动寻找着什么,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根本不是林小满在走,是“记”,是那个贯穿了整个县志、贯穿了所有诡异事件的“记”的脉动,在一步步推着她前行。
她每走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记”就被激活,发出共鸣,汇入这巨大的网络。
她不是寻路人,她是钥匙,是用来开启这片土地下埋藏的巨大恐怖的钥匙。
周志国全身冰冷,他抓起一张信纸,用颤抖的手将示波器上的地形图描摹下来,然后在信纸的末尾写下一行字。
他将信纸仔细折好,塞进一个牛皮信封,没有写收信人,只是交给了他最信任的一个老部下,哑声吩咐道:“送到吴家老宅,交给吴秀英。快!”部下走后,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嘴里喃喃自语:“她回不去了。”
吴秀英收到信时,天刚蒙蒙亮。
她没有问来人是谁,只是平静地接过信封。
拆开信,看到那张画着九个点的地图和周志国那句绝望的附言,她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她没有流泪,也没有惊慌,只是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晨露打湿了她的头发。
最终,她站起身,走进里屋,从一个尘封的木箱底,取出了一双小巧的蓝色布鞋。
那是孙玉兰出嫁前,她亲手做给女儿的,后来孙玉兰死了,这双鞋就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吴秀英将周志国的那张信纸,仔细地折成一个方胜的形状,那是一种象征着同心永结的结饰。
她将方胜塞进其中一只蓝布鞋里,然后拿着鞋,走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
她用一把小铲子,在盘根错节的树根旁挖了一个小坑,将那只塞着信的布鞋郑重地放了进去,然后用泥土重新埋好。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当晚,月上中天,老槐树根部的泥土忽然微微拱起,像是下面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片刻后,一支通体漆黑、已经冷却的炭笔,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笔身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了极其细微、几乎无法用肉眼看清的“林”字纹路。
吴秀英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
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仿佛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根早已备好的红线,在那支新生的炭笔上,不紧不慢地缠了三圈。
她俯下身,嘴唇凑近炭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走吧,孩子,我们都在你笔尖上。”
远在荒岭破窑中的林小满,做了一个冗长而混乱的梦。
梦里,她站在一片无边的旷野上,九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呈环形排列。
在九口井的中央,有一个穿着和她一模一样衣服的女人,背对着她,正用一支笔在一本厚重的册子上飞快地书写着什么。
女人每写下一个名字,旁边的一口井里就会“咕咚”一声,浮起一具没有面孔的尸体。
那些尸体穿着不同年代的衣服,静静地漂浮在漆黑的井水里,无声地望着天空。
林小满感到一种彻骨的恐惧,她想看清那个女人在写什么,想看清她的脸。
她一步步朝前走,就在她即将触碰到那个女人肩膀的瞬间,女人忽然停下笔,猛地转过身来。
那张脸,赫然是她自己!
只是梦中的“她”,双眼漆黑,没有眼白,如同两个黑洞,正死死地盯着她。
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念出了一长串林小满从未听过的名字。
那些名字古老而拗口,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浓重的怨气。
“啊!”林小满尖叫着从梦中惊醒,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她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掌心,入手一片冰凉坚硬。
她摊开手,那支本该在布袋里的炭笔,不知何时已经滑到了她的掌心。
借着从窑顶破洞漏下的月光,她看到笔尖上,不知何时被刻上了一行细如发丝的小字:魂井不记生者,只收执笔者。
她心中巨震,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没有声张,也没有再试图用九色线去捆绑它,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炭笔抽出,小心地藏进了自己浓密的发髻里。
就在她做完这个动作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后颈猛地一凉,像是有个人贴着她的耳朵,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第二天,林小马继续向北。
她不敢停下,也无处可去,只能顺着那股冥冥中的牵引,麻木地前行。
临近傍晚,她走到一处险峻的山隘。
风在狭窄的隘口间穿行,发出呼啸。
忽然,一阵极轻的铃声顺着风飘进了她的耳朵。
那声音非常微弱,若隐若现,和她行囊里那半个铜铃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她立刻停下脚步,仔细分辨,声音并非来自自己的行囊,而是来自隘口旁边的岩壁深处。
她循着声音,攀上陡峭的岩壁,在一处不起眼的凹陷里,发现了一个早已废弃的石龛。
石龛里空空如也,只在正中央的位置,挂着一个残破的铜铃。
铜铃上布满铜锈,铃身无字,但当林小满的目光落在铃舌上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铃舌断裂的痕迹,与赵铁山死后留下的那半个铃舌,竟能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这就是另一半铃!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将那铜铃取下。
可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铜铃的瞬间,那铃铛竟毫无征兆地自己响了起来。
“叮铃——”一声脆响,空灵而诡异,回荡在山谷间。
声音尚未完全落下,岩壁上那些被夕阳拉长的阴影,开始剧烈地扭曲、蠕动。
九道模糊的人影从阴影中缓缓浮现,他们看不清面目,身形飘忽,但每一个人影手里,都同样执着一支笔,站在一口虚幻的井边。
他们齐刷刷地转过头,九双空洞的目光,穿透了稀薄的空气,尽数落在林小满的身上。
那是一种审视,一种来自亡者的审视。
巨大的压迫感如山崩海啸般袭来,风仿佛都静止了。
林小满没有后退,她迎着那九道目光,只是用很低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还没写完。”
话音落,风止,铃息。
那九道可怖的人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悄然消散,重新融入了岩壁的阴影之中。
山隘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那个残破的铜铃,兀自悬在石龛的半空中,微微晃动着,仿佛在等待着一只手的承接。
它不再发出声音,也不再显得邪异,只是安静地悬停在那里,像一个承诺,也像一个判决。
林小满的目光凝固在那枚铜铃上这不仅是一块冰冷的金属,它是一副枷锁,一把钥匙,也是一道无法撤销的判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