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细尘,掠过乐游山砺锋院的青砖院墙,墙内传来的呼喝声震得枝头黄叶簌簌发抖。
陈敬源立在校场门边,一身素色直裰衬得身形清瘦,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落在演武场中央那群赤着上身的少年身上。
身侧的院长赵虎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早年倭寇在其脸上留下的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更添几分悍气。他见陈敬源看得专注,压低声音道:
“陈先生,这些都是去年新收的流民孩童,练了整一年,如今已是有些模样了,目前砺锋院已经有一百余位学员,其余五十位由张院长带着参与陈家货物各地的运送,其中就有敬轩少爷”
陈敬源微微颔首,没应声。
演武场上,五十个少年分成五队,正练着太祖长拳。他们年纪都在十岁上下,皮肤被日头晒得黝黑,身上的肌肉线条却已初见棱角,出拳时腰胯发力,脚下踩得夯土地面咚咚作响,每一声“哈”的呼喝都中气十足,竟无半分拖沓。
最前头的那个少年,约莫十二岁,身形比旁人高些,拳头挥出去带着破风的锐响。他出拳、格挡、踢腿,动作一气呵成,额头上的汗珠滚落到眼角,也只是抬手用胳膊胡乱一抹,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前方的木桩,仿佛那不是一截木头,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孩子叫狗剩,爹娘都死在逃荒路上,去年来的时候瘦得像根柴火,连碗粥都抢不过旁人。”
赵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得,
“如今却是这五十个里头的头名,拳脚利落,性子也犟,是块好料。”
陈敬源的视线在狗剩身上停了片刻,又扫过场中其他少年。有人拳头攥得太紧,指节泛白。有人踢腿时重心不稳,踉跄了一下,却立刻咬牙稳住,跟上队伍的节奏。还有个小个子少年,明显体力不支,额头上的汗珠子连成串往下掉,却硬是挺着,没掉队半步。
演武场的东南角,几个教头正拿着藤条巡视,见哪个少年动作走形,便上前用藤条轻轻一抽,厉声喝道:
“腰!把腰塌下去!出拳要快,收拳要稳!”那藤条抽在身上不重,却带着一股威慑力,被抽中的少年立刻绷紧身子,把动作更正过来。
一阵急促的梆子声响起,少年们齐齐收拳站定,胸脯剧烈起伏着,却依旧站得笔直,目光平视前方,没有一个人敢东张西望。
赵虎上前一步,朗声道:
“今日陈先生来看你们操练,都拿出些精气神来!接下来练短兵!”
话音刚落,几个杂役抬着一捆木棍过来,少年们立刻上前领了,每人一根齐眉棍,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教头们分散开来,各自带着一队,教他们劈、扫、戳、挑的招式。
陈敬源往前走了几步,站到演武场边的石墩旁。他看着一个少年练劈棍,手腕一转,木棍带着风声劈下,却在离地面寸许的地方骤然停住。这一手收放自如,让陈敬源的嘴角微微动了动。
“这些孩子,底子本是极差的。”
赵虎跟过来,搓着手道,
“刚来的时候,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拿兵器了。头三个月,光是练扎马步,就有好些个哭着喊着要走的,硬是被我们留了下来。”
“没打他们?”
陈敬源忽然开口,声音清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赵虎愣了一下,随即摇头:
“先生交代过,这些孩子都是苦命人,咱们是教他们本事,不是折辱他们。谁要是想走,给碗干粮就让他走,只是走了的,就再也别想进这砺锋院的门。”
他顿了顿,又道,
“说来也怪,去年走了十来个,后来竟有一半自己摸了回来,说外头讨饭比练拳还苦,至少在这儿,能顿顿吃上饱饭。”
陈敬源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暖意。他当初捐钱建这砺锋院,就是见北方流民太多,孩童们要么饿死,要么被人贩子拐走,实在可怜。他想着,与其给他们一碗粥救急,不如教他们一身本事,让他们能靠自己活下去。
梆子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演练阵法。五十个少年迅速变换队形,五队变三队,三队变两队,最后竟凝成一个尖刀阵,木棍齐刷刷指向前方,阵型严整,竟隐隐有几分军队的气势。
风卷着少年们的呼喝声飘远,陈敬源看着他们脸上的坚毅,忽然想起前几日在城里看到的景象。城南的破庙里,几十个流民挤在一起,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孩子们更是饿得直哭,那景象,看得他心口发堵。
“赵院长。”
陈敬源转过身,目光落在赵虎身上,语气沉稳,
“这砺锋院,再招五十个流民孩童吧。”
赵虎猛地一愣,脸上的喜色瞬间涌了上来,却又很快压了下去,皱着眉道:
“先生,这……怕是有些难处啊。”
“难处?”
陈敬源挑眉。
“是。”赵虎点头,声音沉了些,
“如今院里的粮食,只够这五十个孩子和我们几个教头吃到秋后。要是再添五十个,粮食、衣裳、药材,都得翻倍。还有教头,眼下就五个教头,再多五十个孩子,怕是顾不过来。”
陈敬源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银票上的数额,是五百两纹银。
赵虎看着那银票,眼睛都直了,却没敢接,只是迟疑道:
“先生,这……”
“这五百两,先拿去置办粮食和衣裳。”
陈敬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教头的事,我去信辽东说一声,让他们再调几个有真本事的退伍老卒过来,都是上过战场的,教这些孩子,绰绰有余。”
赵虎的嘴唇动了动,脸上的刀疤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他从军这么多年,见过的贵人不少,却没几个像陈敬源这样,肯掏银子、费心思,为一群素不相识的流民孩童奔波。
“先生……”
赵虎喉头滚动,竟有些哽咽,
“您这是……”
“他们都是好苗子。”
陈敬源打断他的话,目光重新落回演武场。夕阳的余晖洒在少年们身上,给他们黝黑的皮肤镀上了一层金光,
“与其让他们在破庙里饿死、冻死,不如让他们在这里练一身本事。将来,他们或许能当兵,能当镖师,就算只是做个寻常百姓,也能凭着这身功夫,护得住自己,护得住家人。”
他顿了顿,又道:
“流民多了,世道就不安稳。这些孩子,今日是砺锋院的学徒,他日,或许就是这大明朝的根基。”
“对了,后面我会让神工院调来十只掣电铳和几只迅雷铳,使用方法,你去和赵大人学习”
“我的要求是从砺锋院出去的每个人都能熟练使用这两种武器。还有最早明年下半年我要五十位少年跟我去一趟南洋,你们提前做好准备”
“去南洋?””
赵虎听得心头一震,看着陈敬源清瘦的背影,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少年,胸中藏着的,是比边关的风沙还要辽阔的丘壑。他重重抱拳,声音铿锵:
“陈先生放心!明年年底前赵某一定把这五十个孩子,都教成铁骨铮铮的汉子!”
陈敬源微微一笑,没再说话。风里传来少年们练棍的脆响,还有教头们洪亮的喝骂声。
他望着演武场上那些朝气蓬勃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这些孩子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或戍守边关,或行走江湖,或守着一方田亩,过着安稳的日子。
夕阳渐渐沉下去,将砺锋院的院墙染成一片暖红。
陈敬源立在暮色里,目光悠远。他知道,这五十个孩童的名额,只是一个开始。往后,他还要想办法,让更多的流民孩童,能走进这砺锋院,能有一碗饱饭吃,能有一身本事傍身,在未来能有一条活路可走。
演武场的梆子声,还在一声一声地响着,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沉稳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