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外,夜色深沉,宫灯在寒风中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更添几分肃杀。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嘉靖皇帝面沉如水,端坐于榻前,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所有侍立的宫女太监噤若寒蝉。凤榻之上,太后脸色苍白,唇边犹带一丝未擦净的血迹,呼吸微弱,情况看似比之前更为凶险。
喜来乐与孙兆民几乎同时赶到,跪伏在地。
“喜来乐!”皇帝的声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朕信你医术,委以重任,你便是如此报答朕的信任?母后服用你的汤药后,竟呕血不止!孙兆民言你所用‘葶苈大枣泻肺汤’药性峻烈,损伤太后凤体,你还有何话说?!”
孙兆民立刻叩首,声音带着哭腔,仿佛痛心疾首:“陛下明鉴!臣早已言明,太后年高体弱,肺气虽壅,亦当以平和之剂缓缓图之。喜院判年少气盛,一味追求速效,滥用葶苈子这等虎狼之药,致使太后元气大伤,血络受损!臣……臣未能及时劝阻,亦有罪啊!”他一番话,不仅坐实了喜来乐的“罪责”,还顺带撇清了自己,显得忠心耿耿。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喜来乐身上,等待着他的辩解,或是……认罪。
喜来乐却并未惊慌,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先是看了一眼榻上的太后,然后转向皇帝,声音清晰而沉稳:“陛下,太后此番呕血,绝非因臣方药峻烈所致。恰恰相反,此乃肺中壅塞之痰瘀得化,邪有出路之佳兆!”
“荒谬!”孙兆民厉声打断,“呕血怎会是佳兆?喜来乐,你休要在此巧言令色,颠倒黑白!”
喜来乐看都不看他,依旧对着皇帝,不疾不徐地道:“陛下,太后之前痰热壅肺,气机闭郁,如同江河堵塞,浊水泛滥。臣用葶苈大枣泻肺汤,正如开闸泄洪,疏通河道。壅塞既通,积存于肺络深处的顽痰死血,自然随之而出。此血颜色暗红,质地粘稠,夹杂痰块,正乃离经之败血,而非鲜红之新血。吐出此等败血,太后胸闷气促之症方可真正缓解!若因其看似呕血便认为是损伤,岂非因噎废食,使邪气复壅于内,酿成大祸?”
他言辞凿凿,引用的医理深入浅出,让并非精通医道的嘉靖皇帝也听明白了七八分,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动。
“巧舌如簧!”孙兆民岂肯罢休,尖声道,“即便如你所言是败血,太后如今气息奄奄,又作何解释?分明是你用药过猛,伤了根本!”
喜来乐这才将目光转向孙兆民,眼神锐利如刀:“孙大人如此关心太后凤体,那为何不查一查,太后呕血之前,除了汤药,还用过何物?”
他不等孙兆民回答,径直对皇帝道:“陛下,臣请求查验太后近日饮食、用药记录,尤其是……那‘百花凝神露’是否真的已停用?亦或,其中又被添加了别的东西?”
皇帝目光一凝,看向身旁的大太监。大太监连忙取来记录,并唤来负责太后起居的大宫女。
记录显示,百花凝神露确已停用。但那大宫女却战战兢兢地补充了一句:“娘娘……娘娘昨日午后觉得心神不宁,孙大人……孙大人进献了一盒安神香丸,说是用珍稀药材所制,气味清雅,有宁神定魄之效,娘娘便燃了一些……”
“香丸?”喜来乐眼中精光一闪,“取来!”
香丸很快取来,喜来乐拿起一枚,只是略一嗅闻,脸色瞬间冰寒!他将其碾碎少许,仔细分辨,随即转身,面向皇帝,举起那香丸碎末,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陛下!此香丸之中,除了寻常安神香料,竟掺有少量‘苏合香与‘冰片’!”
他目光如电,直射孙兆民:“苏合香辛散走窜,冰片开窍醒神,其性皆峻烈!太后痰热初退,肺络初通,正气未复,最忌此类辛香走窜之品扰动气血!此时用之,如同在未愈合的伤口上撒盐,强行提振虚阳,怎能不引动未尽的瘀血上涌,导致呕血?!此非臣药方之过,实乃有人故意投以相冲之药,构陷于臣!”
“你……你血口喷人!”孙兆民脸色剧变,厉声反驳,“此香丸乃我祖传秘方,旨在安神,岂容你污蔑!”
“祖传秘方?”喜来乐冷笑一声,步步紧逼,“好一个祖传秘方!那我问你,孙大人,你既知太后痰热壅肺,当用何法护理?”
“自……自是静养,清淡饮食,避免辛燥之物……”孙兆民下意识回答。
“既知要避免辛燥,为何还要进献这内含苏合香、冰片的辛香之物?!”喜来乐声如洪钟,质问直指核心,“你身为御医,难道连这最基本的药性相冲之理都不懂?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明知故犯,意图借此制造太后病情加重、呕血不止的假象,嫁祸于我?!”
“我……我没有!陛下明鉴!臣一片忠心……”孙兆民冷汗涔涔,语无伦次。
“你的忠心?”喜来乐毫不留情,从袖中取出王凌云带回的那块布料碎片,以及韩立、林婉儿暗中查到的,关于那老吏目与孙兆民心腹药童接头,以及永盛堂与太医院药材往来的记录(他已提前让王凌云抄录关键部分),双手呈上。
“陛下!此乃证据!孙兆民指使心腹,以劣质‘莪术’冒充‘姜黄’,投入培优堂药材中,致使多名学员中毒,险些酿成惨剧!此番见事情可能败露,又心生毒计,利用太后病情,进献相冲之药,构陷微臣!其心可诛,其行当诛!”
人证物证,逻辑链条,在此刻完美闭合!喜来乐一番慷慨陈词,如同惊涛骇浪,将孙兆民的层层伪装彻底击碎!
嘉靖皇帝看着那布料碎片和记录,又看看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孙兆民,哪里还不明白真相?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到了极点!
“好!好一个孙兆民!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御医!”皇帝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构陷同僚,谋害学子,更是将母后的凤体当作你争权夺利的工具!朕……朕真是瞎了眼!”
“陛下!陛下饶命啊!臣是一时糊涂……”孙兆民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拖下去!”皇帝厌弃地一挥手,“交由锦衣卫,严加审讯!凡涉案者,一律从严处置!”
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将瘫软如泥的孙兆民拖了出去,那凄厉的求饶声渐渐远去。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嘉靖皇帝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复杂地看向依旧挺直脊梁跪在那里的喜来乐。这个年轻人,不仅医术通神,更兼智勇双全,心细如发,在如此危局之下,竟能步步为营,最终反败为胜,将奸人彻底揪出!
“喜卿家……受委屈了。”皇帝的语气缓和下来,“起来吧。”
“谢陛下。”喜来乐平静起身。
“母后她……”皇帝看向榻上。
“陛下放心,太后此番吐出败血,邪去正安,虽看似虚弱,实则是机体自我修复之象。待臣重新调整方药,以扶正固本、温和化痰为主,细心调养,凤体自可渐复。”喜来乐从容答道。
皇帝点了点头,看着喜来乐,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此子,能力太强,风头太盛,却又似乎……并无太大的权力野心,一心只在医道。或许,这正是可用之人。
“培优堂之事,你做得很好。那些学员,经此一劫,想必更能明白医道艰辛与责任。”皇帝沉吟道,“孙兆民既倒,右院判之位空缺……便由你暂代吧。望你不负朕望,好好整顿太医院风气,将医道振兴之策,推行下去。”
暂代右院判!这意味着喜来乐已然成为了太医院实际上的二号人物,权柄更重!
“臣,定当竭尽全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喜来乐躬身领命,心中却无太多波澜。权位于他,不过是践行医道、完成传承任务的工具罢了。
走出慈宁宫,夜空如洗,繁星点点。寒风吹拂,带来一丝清凉,也吹散了之前的压抑与阴霾。
王凌云如同影子般悄然出现,低声道:“喜师,孙兆民已被押入诏狱,其心腹及永盛堂相关人等都已被控制。”
喜来乐点了点头,望着深邃的夜空,缓缓道:“尘埃落定。太医院这块腐肉,总算剜去了一块。接下来……该是真正播种的时候了。”
他知道,扳倒一个孙兆民,只是清除了一个明显的障碍。医道振兴之路,传承大业,依然漫长。但经此一役,他在太医院的威望将达到顶峰,推行各项改革措施,阻力必将大减。而那些历经磨砺的“医道种子”,也将在相对清净的土壤中,更快地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