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鉴会的喧嚣与震撼,如同潮水般退去,却在每个亲历者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云织是“星河流光”创作者的身份,如同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苏杭织造界的每一个角落。云裳坊门前,不再是门可罗雀,前来打探、结交、甚至是窥视的目光络绎不绝。何老板应付得口干舌燥,脸上却洋溢着扬眉吐气的红光。小莲走路都带着风,仿佛那份荣耀也落在了她的肩上。
然而,云织的心却如同被那枚悄然落入手中的小小竹管拴住,沉甸甸的。回到云裳坊,屏退众人,她独自坐在工坊内间,就着跳跃的油灯光芒,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枚没有任何标记的竹管。
里面是一张质地细腻的桑皮纸,展开后,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墨迹,笔力苍劲,透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简洁与不容置疑:
“闻尔擅异色,通经纬之变。今有一题,名‘四季流转’。限尔五日,织就双面异色锦一幅,需一面蕴春华之生机,一面藏秋实之丰韵,色泽交融,意境贯通,不得有拼缀之痕。成,则天工赛上,自有分说;败,前缘尽弃。”
没有落款,但云织知道,这必然是出自那位赵老大人之手。
双面异色锦!还是要求意境交融、毫无拼缀的“四季流转”!
云织捏着桑皮纸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双面异色锦本就是织造中极高难的技艺,要求正反两面呈现不同的图案和颜色,全靠织造时对经纬线精准到极致的控制。而“四季流转”不仅要求双面异色,更要求正反两面的图案和色彩必须和谐统一,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意境,仿佛从一面能自然联想到另一面,这几乎是在挑战织造技艺的极限!即便是宫廷御用的匠人,能完成者也是凤毛麟角。五日之期,更是苛刻到不近人情!
这果然是一场终极考验。不是考她能否在赛场上击败对手,而是考她是否有资格,踏入某个更高的、更危险的圈子。赵老要看的,不仅仅是她的机智,更是她的潜力上限,以及……她背后是否真的存在那个所谓的“师承”。
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她闭上眼,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各种经纬交织的构图,色彩变化的可能,但“春华秋实”的意境交融,却如同一团乱麻,难以理清。灵泉能在一定程度上优化材料和色彩,但意境与构图,却是需要实打实的艺术修养和技艺积累。
“云姐姐,你怎么了?”小莲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安神汤进来,见到云织脸色苍白地对着油灯发呆,担心地问道。
云织将桑皮纸递给她看。小莲识字不多,连蒙带猜看完,小脸也吓白了:“这……这怎么可能完成?五天时间,还要双面异色,还要什么流转……赵老大人他……他是不是故意为难我们?”
“是不是为难,不重要。”云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做到。”她站起身,走到堆放原料和染料的地方,“我们没有退路。”
接下来的两天,云织几乎是不眠不休。她在工坊地上用炭笔画了无数张构图小样,春景秋景如何对应?是春花对秋叶,还是暖阳对明月?色彩如何过渡?正面若是嫩绿与粉紫交织的春意,反面如何用金黄与赭石展现秋实,又能不显突兀?传统的双面锦多是用色块区分正反,但要达到“流转”的意境,就需要色彩在经纬交错间产生奇妙的混合与变幻,这需要对纱线颜色、粗细、以及织造时提综的顺序有着超凡的掌控力。
她尝试了多种组合,拆了又织,织了又拆,废掉的线头和布片堆了一小堆。精神力的高度消耗让她眼眶深陷,头痛欲裂。小莲守在一旁,帮着分线、递工具,看着云织近乎自虐般的尝试,心疼得偷偷抹眼泪。
严墨来看过一次,见到那复杂到极致的构图要求和云织憔悴的模样,也只能摇头叹息,留下几句“尽力即可”的安慰,但眼神中的担忧却挥之不去。
第三天夜里,云织又一次对着一条织到一半,却因色彩过渡生硬而失败的样品发呆。油灯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侵蚀着她的意志。五日之期已过半,她却连一个可行的方向都未能找到。
难道……真的要止步于此了吗?
她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窗棂。今夜月色很好,清辉透过窗纸,洒在工坊一角。那角落里,放着几盆她平日里用来观察植物形态、辅助“草木灵纹”研发的盆栽。一盆忍冬藤在月光下舒展着叶片,藤蔓蜿蜒。
看着那蜿蜒的线条,云织脑海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
固定的图案!为什么一定要是固定的图案?无论是春花还是秋叶,都是具体的形态,强行组合,难免生硬。何不……何不抽象其“意”?
春之生机,在于萌发、缠绕、向上;秋之丰韵,在于沉淀、交织、圆满。如果用流动的、交织的线条和色块来表现呢?正面用浅绿、鹅黄、粉紫的丝线,交织出如同藤蔓初生、嫩芽破土般向上盘旋、缠绕的韵律;反面则用深金、赭石、暗红的丝线,以同样流动交织的笔触,展现出如同累累硕果、落叶归根般沉静丰饶的脉络。正反两面的线条走势遥相呼应,色彩虽异,气韵相连!
这个念头让她瞬间激动起来,疲惫一扫而空!她立刻重新铺开纸,用炭笔快速勾勒起来。不再是具体的物象,而是充满生命力的抽象线条与色块,如同音乐的旋律,在正反两面奏响生机与丰饶的乐章。
构图的方向一旦确定,剩下的便是技术的实现。这需要极其复杂的提综程序和多达数十种不同颜色纬线的交替使用。云织根据脑海中的构图,开始设计织造的程序,如同在脑海中运行一套精密的算法。哪个综该提起,哪根纬线该穿入,颜色如何交替才能在空中混合出预期的效果……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错。
她开始上机试织。这一次,精神高度集中,指尖操控着梭子在密密麻麻的经线间飞快穿梭,每一次提综,每一次引纬,都精准无误。微量的灵泉气息被她引导着,不是去改变材料,而是去增强她自身精神的专注度与手眼的协调性,让她能更好地驾驭这复杂到极致的工艺。
随着织机“咔哒”作响,布匹一寸寸地呈现。正面,浅绿、鹅黄与粉紫如同有了生命般,蜿蜒流动,交织出充满希望的春之旋律;反过来看,深金、赭石与暗红则以同样流畅的笔触,铺陈开一幅沉静丰饶的秋之画卷。两面的线条走势隐隐契合,色彩在空中交织点形成微妙的过渡,真正达到了“流转”的意境,毫无拼缀之感!
当最后一丝线头被剪断,一幅长约两尺,宽一尺有余的“四季流转”双面异色锦终于完成时,窗外已是第五日的黎明。晨光熹微,透过窗纸照在这幅凝聚了她五天五夜心血的织物上,正反两面那流动的生机与丰饶在光线下仿佛真的活了过来,散发出动人心魄的魅力。
小莲和闻讯赶来的何老板看得目瞪口呆,连呼吸都忘了。
云织瘫坐在织机前,浑身如同虚脱,嘴角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就在她准备将这幅作品仔细收好,等待赵老下一步指示时,工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鸟雀惊飞之声!依附在麻雀身上的精神力传来警示——一个陌生的、气息沉稳的身影,正在黎明前的薄雾中,远远地窥视着云裳坊的动静,那目光,并非寻常的好奇,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评估般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