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晨光刺破云层，将合作社大院屋檐下的冰凌照得晶莹剔透。
张大山正对着一个挂歪的红灯笼较劲，崭新的中山装被他撑得几乎要裂开线头。
“左边！再往左一点！“他急得满头大汗，粗壮的手指比划着，“这可是望哥的大日子，都给老子整利索了！“
我站在办公室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上的一道刻痕——那是三年前合作社刚成立时，张大山的斧头不小心劈中的。
如今这道裂痕还在，可我们早已不是当初那几个在知青点啃窝头的毛头小子了。
“望哥，省里的车到了！“年轻队员小王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兴奋。
我整了整衣领，深吸一口气走向大院门口。王副省长的秘书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举止得体却难掩倨傲。
他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盒，声音不高不低：“陈望同志，王省长特意将他珍藏的这方端砚赠予您。省长说，望您新婚美满，也望北疆的经济建设，能像这方端砚一样，厚重沉稳。“
我正要接过，他的手却微微一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省长还嘱咐，做事要懂得收放，切莫操之过急。“
这话中的警告让我心头一凛，面上却笑得更加诚恳：“请转告省长，陈望铭记在心。“
就在这时，赵市长的助理也到了。这是个满面红光的中年人，远远就热情地招手：
“陈望同志！恭喜恭喜！市长特意从上海带了真丝被面，说希望您的新生活如丝绸般顺遂！“他压低声音，“市长让我带句话，哈市的大门，永远向您敞开。“
两份贺礼，两种态度，像冰与火同时压在我掌心。
大院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上海来的知青代表周明拉着我的手，眼眶发红：
“望哥，还记得咱们在北大荒分吃一个窝头的日子吗？现在你都要成家了！“
他转身从包里取出一个绣着“囍“字的枕套，“这是我娘特意绣的，她说...说望哥是咱们知青的骄傲。“
我接过这轻飘飘的枕套，却觉得重逾千斤。
“老陈！“周股长洪亮的嗓音穿透人群，他带着几个军官大步走来，用力拍着我的肩膀，
“今天总算把你这个光棍司令给嫁出去了！“他递过一个军绿色的长条盒子，“这是我在南疆战场上缴获的，今天送给你，望你永远保持锋芒！“
我打开盒子，一把造型古朴的军用匕首静静躺在红绒布上，刀柄上还带着岁月留下的划痕。
正午时分，鞭炮炸响，红色的纸屑如雨纷飞。我牵着李秀兰的手走进食堂，能感觉到她掌心沁出的细汗。
她今天格外安静，乌黑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那朵小小的红花在她鬓边微微颤动。
张大山担任司仪，念贺词时声音都在发抖：
“咱们望哥和秀兰姐，那是革命情谊结出的硕果，是共同奋斗炼成的真金！“
他念到一半突然卡壳，急得满脸通红，底下响起善意的哄笑。
敬酒时，我在每个知青代表面前都要停留片刻。轮到东北来的老赵时，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声音哽咽：“望哥，我弟弟在南方特区...多亏了你给的出路。“
“都是兄弟，不说这些。“我用力回握他的手。
酒至半酣，我注意到角落里几个生面孔始终保持着清醒，他们的目光如同探针，细细扫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夜色渐深，宾客陆续散去。新房里，李秀兰正对着梳妆镜卸妆，我从镜中看见她微微颤抖的手指。
“别动。“我轻轻按住她的肩，小心地取下发髻上的红花，“今天累坏了吧？“
她仰起头，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烛光：“望子，省里那两位的贺礼...“
“我知道。“我打断她，手指轻轻梳理她的长发，“今天这场婚礼，不仅是娶你，也是我给很多人看的投名状。“
她突然转身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我明白。从你坚持要大办婚礼那天起，我就知道。成了家，扎根在这里，那些不放心的人才能安心。“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从今往后，我们是真正的命运共同体。“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三急两缓的敲门声——是雷钢的暗号。
李秀兰的手猛地一紧，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我轻轻挣脱，在她额间落下一吻：“等我。“
密电室里，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雷钢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老板，伊万密电，最高密级。“
译出的电文让我瞳孔骤缩——安德烈不仅出手了，还动用了他在克格勃的终极人脉。
瓦西里将军已经安全返回远东，但“东方港“计划必须完全转入地下，首批物资将伪装成“工业废料“通过铁路运输。
更让我心惊的是最后一句：“秃鹫要求当面会谈，指名要见你本人。他说是时候谈谈怎么给秃鹫换一片天空了。“
雷钢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太危险了！安德烈这条线一直是我在对接，他这个时候要求见面，恐怕...“
“不，“我将电文凑近煤油灯，看着火苗吞噬纸张，“他既然指名要见我，说明这场会面非去不可。“
回到新房时，李秀兰还坐在床边，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已经换上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仿佛又变回了合作社那个一丝不苟的会计。
“是北边出事了吗？“她轻声问，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我走到窗前，望着天边那轮被薄云遮掩的月亮：“安德烈要求见面，在满洲里。“
她站起身，从枕头下取出一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仔细系在我内衣口袋上：“什么时候动身？“
“三天后。“我转身看着她，“这次可能要一周。“
我们并肩站在窗前，远处传来守夜人沙哑的梆子声。突然，她扑进我怀里，双臂紧紧环住我的腰，声音闷在我胸前：“我...我怀孕了。“
这个消息像一道惊雷劈中我。我僵硬地站在原地，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确认的。“她抬起头，泪水中带着倔强的笑意，“所以你必须平安回来。为了我，也为了...孩子。“
我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她微微颤抖的身躯。窗外，北风卷起满地红纸，像无数只血色蝴蝶在黑暗中挣扎翻飞。
“秀兰，“我轻声说，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永远在解决问题。“
她将脸埋在我胸前，声音轻柔却坚定：“不过，有你在，我心里踏实。“
月光突然破云而出，将我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紧紧交融，再也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