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我的小指上。
那是一种不属于我的固执,一种属于另一个生命的姿势。
我用力掰,指骨传来清脆的抵抗声,却纹丝不动,依旧死死地蜷着,像个三岁孩子紧抓着不放的糖果。
我冲进值班室的洗手间,镜子里的人让我感到陌生。
眼角是我三十年来熬夜巡逻刻下的细纹,可纹路周围的皮肤,却像被熨斗烫过一样,细腻光滑得泛着一层不正常的光泽。
这具身体正在发生一场诡异的逆转,衰老和新生在我脸上扭打成一团。
凡子端着一杯水走进来,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他把水杯放在我手边,目光却死死锁定在我手腕上的生物信号监测仪上。
“你还记得自己几岁死的?”他低声问,声音干涩。
我愣住了。
死的?
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脑子里瞬间涌入一片冰冷刺骨的河水,我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水里挣扎,拼命想抓住岸上模糊的人影。
记忆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我记得被拉上岸,记得剧烈的咳嗽,记得呛出的水带着泥腥味,也记得睁开眼时,姑妈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可那真的是我吗?
为什么感觉像在看一部别人的老电影?
凡子没等我回答,指了指监测仪上跳动的数字,脸色比我还难看:“你的生物信号年龄一直在下降,就在刚刚,它稳定下来了。现在显示……五岁。”
话音刚落,值班室的门被推开,王师傅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走了进来。
他整个人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的,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
他没看我,也没看凡子,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张被熏得蜡黄的符纸,递了过来。
符纸的边缘有烧焦的痕迹,上面用朱砂写着四个字:影封·禁归。
“当年……当年我们不该心软,用招魂镜把你关住。”王师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们以为这样你就安全了,可现在……系统要补录你了。”
凡子接过那张符纸,他的手指刚碰到背面,就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他把符纸翻过来,背面用某种已经干涸发黑的血,写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小字:生者不可归,归者必有替。
“什么意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空洞得吓人。
“你姑妈前几天给你上了香,还去庙里给你写了牌位。”王师傅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喃喃自语,“她这是在阴间‘认领’了你啊……对于系统来说,这就是手续齐全,判定你已经‘归家’了。”
消息传得很快,殡仪馆就这么大。
半夜,赵裁缝敲开了我的宿舍门。
他没多说废话,直接塞给我一件衣服。
我接过来一摸,布料是寿衣的料子,但所有的缝线和针脚都裸露在外,是一件反着缝的寿衣。
“寿衣反穿,魂不认主。”赵裁缝压低声音,像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穿上它,附在你身上的那个东西会很疼,但能让你自己清醒一刻。有什么想做想说的,就趁那一刻。”
我攥着那件冰冷的寿衣,在宿舍里站了很久。
最终,我关上门,把它换上了。
布料贴上皮肤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从我身体内部炸开,仿佛有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穿我的五脏六腑。
我疼得跪倒在地,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在那片剧痛的白光中,一个尖利的童音在我脑子里嘶吼起来:“你不是我哥哥!你滚出去!”
哥哥?
我不是它,我也不是它的哥哥。那我是谁?
趁着这短暂的清醒,我用尽全身力气爬到墙边,抓起桌上的一支记号笔,在斑驳的墙皮上写下几个字:“我是林小舟,三岁溺亡,魂被封在影子里。”
这是我能为自己做的唯一证明。
可我刚写完最后一个字,那股撕裂般的疼痛就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虚弱。
我眼睁睁地看着墙上的黑色字迹开始变淡,扭曲,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抹去,不到十秒钟,墙壁就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二天,殡仪馆里来了个特殊的老人。
李哑婆,她不会说话,被人搀扶着,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凡子把她带到我面前,她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开始用手比划。
她的动作很慢,但每一个都清晰无比。
她先做了一个小孩子的身高,然后做出一个用力的、推的动作,手指指向地面的一口井。
接着,她的手在地上做出一个剥离的姿态——一个影子,被留在了地面上。
然后,她伸出六根手指,做出一个小小的、走路的动作,示意是六双童鞋,排成一列。
她比划着在每双鞋底下,都压着一张纸片,那形状,和王师傅拿来的符纸一模一样。
最后,她指向我,双手在胸前交叉,做了一个“封印”的动作。
紧接着,她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凡子在一旁红着眼睛,用本子飞快地记录着这一切。
我看得懂,所有人都看得懂。
李哑婆的意思是:她亲眼看见,一个孩子被推进了井里,影子被剥离封印。
而那个被推进井里的孩子,真正的林小舟,早在三十年前,就死了。
凡子把记录本塞进我手里,郑重地说:“这是唯一能证明‘你’存在的证据了,收好。”
夜,深了。
我穿着那件反缝的寿衣,手里攥着王师傅给的那张“影封·禁归”的符纸,站在了李哑婆比划出的那口废井边。
我要把符纸扔进去,不管有没有用,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就在我举起手的一瞬间,殡仪馆里所有的广播喇叭突然同时发出“滋啦”一声电流音。
紧接着,一个毫无感情的机械女声,响彻了整个殡仪馆的夜空:
“第七岗守夜人林小舟,归位确认。多余存在,启动清除。”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殡仪馆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所有的灯光,全灭了。
三秒后,灯光骤然亮起。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值班室,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我看见监控画面亮着。
画面中,一个穿着和我一模一样守夜人制服的“林小舟”,正端正地坐在桌前。
他手里拿着的,正是凡子给我的、李哑婆的手语记录本。
他慢条斯理地,一页一页地,将它撕得粉碎。
我猛地转回头,看向井口。
那六双看不见的童鞋,仿佛在这一刻同时现形。
我听见六声整齐划一的、细微的摩擦声。
井口周围的尘土上,出现了六双小小的鞋印,齐齐转向了内侧。
鞋尖朝里。
仿佛已经有人,踩着它们,正式入井归位。
监控画面里,那个“我”仿佛感觉到了我的注视,抬起头,冲着摄像头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微笑。
整个殡仪馆,安静得只剩下我的心跳声。
它在提醒我,这具正在变回五岁的身体里,跳动的还是我自己的心脏。
可它还能跳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