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第293天,清晨
103号避难所迎来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
晨光从东侧山体的裂缝斜照进来,在生态农场的玻璃顶棚上反射出细碎的金光。农场内部,改良的第三代月光草沿着支架攀爬,叶片比最初从黑森林带回的样本宽了一倍,淡蓝色的荧光在日光下几乎看不见,但在夜晚能为整个栽培区提供基础照明。
胡军蹲在番茄架旁,手指轻轻抚过叶片。
“第三区c7架,轻度营养缺乏,钾元素偏低。”他对着手腕上的记录板说——那是用旧时代平板电脑改造的,屏幕有裂痕,但还能用。
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立刻记下:“c7架,补钾肥,下午调配。”
“不用等下午。”胡军站起身,指了指农场角落那排半人高的陶罐,“用3号罐的草木灰浸出液,稀释二十倍,现在就可以浇。记住,沿着根部浇,别溅到叶子上。”
“是!”少年抱起一个水桶跑向陶罐区。
胡军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有细微的笑意。少年叫小峰,是三个月前跟着父母从北边逃难来的。刚来时瘦得皮包骨头,现在脸颊圆润了些,眼里也有了光。
最难得的是,这孩子对植物有天生的亲和力。胡军教他辨认植物病害,教他调配有机肥,教他月光草的光照周期——小峰学得很快,有时甚至能提出让胡军眼前一亮的新点子。
“胡工。”周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胡军转身,看到所长站在农场入口。周锐看起来比三个月前老了些,鬓角的白发更明显,但眼神里的疲惫少了,多了种沉淀后的笃定。
“所长,早。”胡军走过去。
“早。”周锐的目光扫过整个农场,“长势不错。听说昨天又收了一茬速生菜?”
“嗯,八百多斤,已经入库了。按现在的消耗速度,加上储备粮,够所有人吃四个月。”胡军顿了顿,“如果……如果不再增加人口的话。”
周锐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最近两个月,陆续有零散的幸存者找到103所。有的是从其他崩溃的避难所逃出来的,有的是在荒野中挣扎求生的独行客。周锐的原则是:能救一个是一个,但必须遵守所里的规矩。
规矩很简单:不抢,不偷,不伤同伴。想留下,就要干活。
“人口的事,我心里有数。”周锐说,“今天找你是另一件事——秦风他们昨天巡逻时,在西边山谷发现了一片野生月光草,长势很好。你带几个人去看看,能不能移栽一些回来,丰富我们的基因库。”
“好,我下午就去。”
“注意安全。带上秦风队里的人。”
“明白。”
周锐点点头,又看了看那些茁壮的作物,转身离开农场。
走在避难所的主通道里,周锐能感觉到一些变化。
墙壁上多了些手绘的标识——不是冰冷的箭头和编号,是带着点童趣的图案:去食堂画个碗,去医疗站画个十字,去学习区画本书。这些都是孩子们的“作品”,李瑶提议的,说能让环境更有人味。
通道两侧,有些房间的门敞开着。天坠初期,所有人恨不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生怕被抢、被偷、被伤害。现在,白天大家愿意开着门通风,路过时还会互相打个招呼。
这种变化很慢,像冻土在春日里一寸一寸融化。
但周锐知道,它真实存在着。
---
上午九点,训练场。
秦风赤裸上身,汗水沿着肌肉线条滑落。他面前站着二十多个觉醒者——有老面孔,也有新加入的年轻人。
“能力不是用来炫耀的。”秦风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更不是用来欺负普通人的。”
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细密的电光在皮肤表面跳跃、汇聚,凝成一枚拳头大小的雷球。雷球稳定地悬浮着,内部有复杂的能量纹路流转。
“看清楚了。”秦风说,“这是我的‘标准输出模式’。电压可控,能量稳定,不会误伤,也不会轻易被干扰。”
他手腕一抖,雷球射向二十米外的标靶。不是爆炸,是精准的贯穿——靶心被熔出一个边缘光滑的圆洞,但靶子本身没有倒下。
“现在看这个。”
秦风再次凝聚雷球,但这次他故意让能量变得紊乱。雷球表面电光狂乱闪烁,发出危险的嘶鸣声。
“这是失控状态。看起来威力更大?也许。但它有三个问题。”秦风一一指出,“第一,能量浪费超过60%;第二,可能伤到自己人;第三——”
他猛地将雷球掷出。
雷球在空中就爆炸了,距离标靶还有五米。冲击波震得训练场的灰尘扬起,但标靶纹丝不动。
“——你根本打不中目标。”秦风收起能量,看向所有人,“所以,第一课:控制比威力更重要。谁先学会把能力精准到能点亮一支蜡烛而不烧到手,谁才算入门。”
队伍里,一个染着红发的年轻女孩举手:“秦队,那我们学这个……到底为了什么?打黑塔?还是……”
她的问题没问完,但所有人都懂。
为了什么?
在天坠之前,军队的存在是为了保家卫国。在末世初期,觉醒者是为了保护避难所不被掠夺。但现在呢?黑塔暂时没来骚扰,周围的小型掠夺团伙也不敢惹103所——秦风的名声已经传开了。
那他们每天训练,是为了什么?
秦风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说:“为了保护。”
“保护什么?”
“保护你们身后的人。”秦风指向训练场外——那里,有几个孩子正趴在围栏边好奇地张望,“保护农场里的庄稼,保护医疗站的药品,保护你们自己睡觉时不用在枕头下藏刀。”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
“也为了保护……我们还有选择的权利。”
“选择?”
“对。”秦风点头,“选择不变成黑塔那样的掠夺者,选择不变成王明远那样的疯子,选择不变成……连自己都讨厌的人。”
他走到红发女孩面前,看着她的眼睛:
“能力是工具。工具可以用来砍树盖房子,也可以用来杀人抢东西。我们训练,就是为了确保——当我们必须用这把‘工具’时,我们用它来盖房子,而不是抢东西。”
女孩愣愣地看着他,然后用力点头:“我……我明白了。”
“好。”秦风退后一步,“现在,所有人,练习基础能量凝聚。目标:点亮这支蜡烛。”
他指了指场边小桌上的一支白蜡烛。
“不准烧到手,不准烧到桌子,不准把蜡烛吹灭。开始。”
训练场里响起轻微的电流声、风声、还有各种奇特的能量波动声。
秦风抱着手臂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里有光。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教这些人,如何在获得力量后,依然选择当人。
---
同一时间,地下三层,档案室。
王明坐在堆积如山的文件前,鼻梁上架着那副镜片有裂痕的老花镜。他手里拿着一支从废墟里找到的钢笔,墨水是从打印机制墨盒里提炼的,颜色有点淡,但还能写。
他在整理“偕明丘档案”。
这不是正式任务,是他自己想做的。
档案从三个月前开始:林汐、陈默团队离开的那天。王明记得那天傍晚,他站在避难所出口,看着那座山升上天空,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云层里。
当时他想:这群年轻人,活不过一个月。
但他错了。
档案的第一页,是周锐口述、他记录的“离开当日情况”:
灾后第263天,下午4时17分,偕明丘(暂命名)完成升空。全体25人,携带基础物资及月光草样本。航向初步判断为东南。天气状况良好。备注:林汐发表《飞行宣言》,内容见附件A。
第二页,是两周后秦风巡逻队带回的消息:
据北方逃难者口述,曾见“会飞的山”经过,方向向东。山体有光,未见攻击行为。偕明丘疑似存活。
第三页,一个月时:
与12号避难所残部建立短波联系,对方提及“月光草共生技术”传闻,称源自“飞行团队”。技术细节不明,但确认偕明丘仍在活动,并已进行技术扩散。
第四页、第五页、第六页……
消息零碎,但持续不断。
像溪流,细小却不停。
王明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逐渐勾勒出一个轮廓:偕明丘没有坠落,没有消散,它在飞,在成长,在……做些什么。
直到昨天,最新的消息传来。
是一个从东边来的独行商人——自称“信鸽”,靠在各避难所之间倒卖情报和小物件为生。他说,在更东边的地方,流传着一个传说:
“会发光的山救了一整条江,江水变干净了。”
“山上的人从‘永动机工厂’带走了三十多个被诅咒的工人,还带走了一个铁皮人。”
“黑塔想打那座山,但导弹都打不中。最后那座山从黑塔眼皮底下救走了一个小女孩,连看守都没杀。”
商人说这些时,眼里有光,像在讲神话故事。
但王明知道,那不是神话。
那是真的。
他翻开档案的新一页,用那支淡墨水的钢笔写下:
灾后第292天,据流动情报源“信鸽”提供信息,偕明丘目前状态如下:
1. 人口规模疑似扩大(+34名工人+1AI)。
2. 已具备成熟非暴力防御及救援能力。
3. 与至少一个本土部落(“长河部落”)建立盟友关系。
4. 黑塔对其持续追击但屡次受挫。
5. 社会形态……疑似稳定,且具备吸引力(自愿加入者、被救援者无叛逃报告)。
写到这里,王明停下笔。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三个月。
仅仅三个月。
那群年轻人,把一座山飞成了传奇。
而他,坐在这里,整理着关于他们的档案,像在记录一个正在发生的神话。
王明忽然想起天坠之前,他在档案馆工作的日子。那时候他整理的是地方志,是经济发展报告,是人口普查数据——都是冷冰冰的数字,都是“过去时”。
现在他整理的,是“现在进行时”,是活生生的、正在改写规则的“例外”。
一种奇怪的情绪涌上心头。
不是嫉妒,不是后悔,是……某种近乎骄傲的东西。
好像那群飞走的年轻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103所的孩子。是他们这里孕育、挣扎、然后破壳而出的可能性。
而现在,这群孩子飞得很好。
王明重新戴上眼镜,在那一页的末尾,用更认真的字迹补上一行:
初步评估:偕明丘模式展示了在末世环境下,非暴力、共生型社会形态的可行性。其技术路径(生态能源、意识共生)与伦理实践(不抛弃、不杀戮)值得持续观察,并可能为103所的未来发展提供参照。
写完这句,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窗外的阳光又移动了一些,照在档案册的封面上。
封面上,是他手写的标题:
《偕明丘观察日志·103所档案处编》
---
下午两点,所长办公室。
周锐、秦风、李瑶、胡军、王明——103所目前的核心成员——围坐在一张旧会议桌旁。
桌上摊开一幅手绘的地图,上面标注着周边势力范围、资源点、以及已知的危险区域。
“情况就是这样。”周锐指着地图东侧,“黑塔的主力在向沿海移动,目标不明。但根据‘信鸽’的情报,他们很可能在追偕明丘。”
“那我们怎么办?”李瑶问,“坐视不管?还是……”
她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懂。
三个月前,他们“放走”了林汐团队。当时有很多人不理解,觉得应该强行留下那些技术,留下那些觉醒者。
现在回头看,那可能是103所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因为那群飞走的人,正在用他们的方式,证明着另一种可能性。
“我的意见是,”秦风开口,“不主动介入,但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如果黑塔真的全力追击偕明丘,可能会从我们附近经过。”秦风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条线,“这里,东三号山谷,是通往沿海的捷径。如果我是黑塔,我会走这里。”
“所以?”
“所以我们可以……‘修路’。”秦风说,“在那个山谷制造一些‘自然’的塌方,让重型车辆难以通过。不伤人,只是延缓他们的速度。”
周锐看着他:“你确定只是延缓?”
“我确定。”秦风点头,“而且我会亲自带队去做,确保不留痕迹,确保不引发冲突。目的只有一个:给偕明丘多争取一点时间。”
会议室安静了。
胡军先点头:“我同意。那群孩子……他们值得多一点时间。”
李瑶也说:“从医疗伦理的角度,我们救助过林汐和她的团队。现在他们在外面临威胁,我们提供非暴力的间接援助,是符合延续性关怀原则的。”
王明推了推眼镜:“档案显示,偕明丘的航向总体向东,但近期有向西折返的迹象。不排除他们会经过附近空域。如果那样……我们或许能亲眼确认他们的状态。”
所有人都看向周锐。
所长沉默了很久。
他看着地图,看着上面那些标注,看着103所这个小小的点,看着东边那片广阔的、未知的、正在被一座山飞过的土地。
最后,他抬起头:
“去做吧。”
“但要记住三个原则:一,绝对不主动攻击;二,确保我们的人安全;三——”周锐顿了顿,“如果见到偕明丘,告诉他们……”
他想了想,笑了:
“告诉他们,家里一切都好。让他们……继续飞。”
会议结束。
人们起身离开。周锐走到窗边——其实不是真正的窗,是通往地面观察哨的显示屏。
屏幕上,是103所上方的天空。
蓝天,白云,偶尔有鸟飞过。
三个月前,有一座山从这片天空飞走。
现在,周锐看着那片空荡荡的蓝天,忽然觉得……
也许那座山,从未真正离开。
它只是换了个方式,继续守护着这里。
像种子飞向远方,但根还连着一丝看不见的线。
线的这头,是103所,是还在努力活得像人的一群人。
线的那头,是偕明丘,是已经飞起来、却依然记得来处的一群人。
他们都在这片废墟上,用自己的方式,回答着同一个问题:
天坠之后,人类该如何活着?
103所的回答是:在秩序中守护人性,在土地上扎根生长。
偕明丘的回答是:在共生中追寻自由,在天空中拓展可能。
两个答案不同。
但都珍贵。
周锐抬起手,轻轻按在显示屏上,按在那片蓝天上。
轻声说:
“飞吧。”
“也记得……常回来看看。”
窗外,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