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谷的夜黑得像泼翻的墨，只有残月在云层后漏下一点微光，勉强照亮脚下崎岖的山路。王保保勒住“踏雪”的缰绳，白马打了个响鼻，喷着的白气在寒夜里瞬间凝成霜花。他抬手示意全军停驻，身后五千骑兵立刻收住马蹄，动作整齐得仿佛一个人——自离开长安西门后，他们已在夜色中奔袭了两个时辰，马蹄上裹的三层粗布早被汗水浸透，又被寒风冻硬，踩在碎石路上只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连虫鸣都盖不过。
“张队正，带十名轻骑去前方探路，确认三里外的岔路口是否有叛军岗哨。”王保保低声下令，声音被风吹得散在夜色里。张队正是漠南旧部，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颌，闻言只一点头，翻身下马时连甲叶都没发出碰撞声，领着十名士兵消失在山路拐角。
骑兵们趁机检查装备，有人紧了紧腰间的火折子——那是用浸透桐油的麻布裹着的，即便落水也能点燃；有人给战马喂了两把炒米，手掌抚过马颈时，能感受到牲畜因紧张而颤抖的肌肉。王保保摸出怀里的舆图，借着亲兵递来的萤火虫灯笼微光细看，图上“渭水南岸”的标记旁，用朱砂画了个小圈，那是与潜伏斥候约定的会合点。
半个时辰后，张队正回来了，带来一个浑身是泥的斥候。“将军，岔路口有两队叛军岗哨，每队五人，正围着篝火喝酒，马拴在旁边的老槐树下。”斥候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块染着草汁的麻布，“这是咱们的暗号，他们没察觉。”麻布上绣着半朵雪莲——那是大夏斥候的标识，另一半在王保保的舆图夹层里。
“绕路还是解决？”副将凑过来问，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王保保盯着舆图上的岔路口，那里是通往渭水的必经之路，绕路要多走五里，恐误了与扩廓帖木儿约定的时间。“解决掉，不留活口。”他指尖在篝火位置一点，“张队正带二十人从左侧陡坡绕过去，砍断他们的马缰；我带三十人从正面突袭，速战速决。”
五十名轻骑像幽灵般摸向岔路口。离篝火还有百步时，就能闻到叛军喝的劣质烧酒味，夹杂着烤红薯的香气。王保保抬手示意停步，自己弓着腰往前挪了十步，借着树影看清了岗哨的布置——五个士兵围坐在篝火旁，另外五个靠在树干上打盹，马桩就立在篝火下风处，十二匹战马低着头啃着枯草。
“动手！”他低喝一声，弯刀率先出鞘，寒光在月光下一闪而逝。正面的三十人同时扑出，叛军的惊呼声刚出口就被捂住嘴，刀锋划过喉咙的“嗤嗤”声被篝火“噼啪”声掩盖。张队正那边也得手了，马缰被砍断的战马受惊嘶鸣，却在士兵们的低声安抚下渐渐安静。
清理战场只用了一炷香时间，叛军的尸体被拖进密林，篝火被用泥土盖灭，只留下一堆冒着青烟的灰烬。王保保捡起叛军掉落的酒壶闻了闻，劣质烧酒的辛辣味呛得他皱眉：“关保的兵连像样的酒都喝不上，粮草定然紧张，咱们的奇袭更得抓紧。”他翻身上马，挥了挥手，“全速前进，天亮前必须到渭水南岸。”
天快亮时，东方泛起鱼肚白，骑兵们终于踏上了渭水南岸的滩涂。晨雾像轻纱般笼罩着河面，远处的咸阳渡口隐约能看到叛军的营寨轮廓，插着“复夏”大旗的营盘连绵半里，炊烟从帐篷缝隙里钻出来，在雾中凝成淡灰色的柱。王保保刚勒住马，就见滩涂尽头的芦苇丛里站起一个人，手里举着根削尖的芦苇杆，杆顶绑着片白色羽毛——那是会合信号。
“将军！”那人快步跑来，是潜伏在渭水南岸的斥候队长老魏，他的蓑衣上沾满了芦苇叶，脸上的泥垢能遮住五官，“可算把您盼来了！扩廓帖木儿将军的先锋已经到了北岸芦苇丛，让我给您带话，粮营的位置摸清了，就在咸阳渡口十里外的李村。”
王保保跟着老魏钻进芦苇丛，里面藏着个临时挖的地窖，掀开草席，里面竟铺着张详细的粮营布防图。“李村原本有百来户人家，现在都被关保的人赶跑了，粮营就设在村东的祠堂和晒谷场，共囤了三万石粮草，分十个大粮仓堆放。”老魏用树枝指着图上的红点，“守粮的叛军有一千人，村西是骑兵营，有五百匹马，村东是步兵岗哨，每五十步一个哨楼。”
“瓦剌的人呢？”王保保突然问，想起林瑾密信里说瓦剌援军已到咸阳。老魏脸色一沉：“就在李村北头的破庙里，大约三百骑兵，昨天刚到的，和关保的兵互不搭理，只盯着粮营的方向，像是怕咱们抢，又像是怕关保私吞。”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情况。王保保摩挲着下巴，瓦剌和关保本就是互相利用，若能借他们的矛盾搅乱局面，奇袭会更顺利。“扩廓帖木儿有什么计划？”他问。“扩将军说，今夜三更他先烧村西的骑兵营，惊了他们的马，咱们再从村东攻粮营，瓦剌的人大概率会坐山观虎斗。”老魏补充道，“他还说，已在李村的水井里下了少量巴豆，叛军明天定会腹泻，战斗力会减弱。”
王保保笑了，这小子倒是比他还狠辣。他站起身，掀开草席看向外面的晨雾：“现在分派任务，副将带两千骑兵守在渭水西岸，若有叛军溃兵往咸阳逃，就截杀；张队正带一千人随我攻粮营，主攻晒谷场的粮仓；剩下的两千人由赵队正带领，牵制村西的骑兵营，配合扩廓帖木儿的先锋。”
“将军，那瓦剌的三百骑兵怎么办？”赵队正问。“不用管。”王保保道，“他们要的是粮草，不是替关保卖命，只要咱们烧粮时别碰他们的营地，他们绝不会出手。若真敢来，就用投石机砸——咱们带了十架小型投石机，藏在芦苇丛里，足够应付。”
部署完毕时，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透芦苇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王保保让人将骑兵分成小队，分散在滩涂各处休息，战马都用黑布蒙住眼睛，防止被阳光惊到。他自己则靠在芦苇杆上，啃着干硬的麦饼，想起林瑾在长安城楼说的“一个都不能少”，指尖无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鹰哨——那是扩廓帖木儿留下的，至今还没响过。
正午时分，远处传来一声鹰唳，王保保猛地睁开眼。只见一只灰背鹰盘旋着落在他手臂上，脚上绑着个竹管。里面是扩廓帖木儿的字条，字迹潦草却有力：“瓦剌骑兵午后往咸阳渡口运粮，李村守兵减半，今夜二更行动。”
“好时机！”副将拍了下大腿，“守兵减半，咱们的胜算又大了！”王保保却皱起眉，瓦剌突然运粮，会不会是个陷阱？他让老魏立刻去查，半个时辰后，老魏带回消息：“是真的，关保和瓦剌约定，今日分一半粮草给瓦剌，运粮的队伍刚出李村，往渡口去了，村东的守兵果然撤了五百人去护送。”
王保保松了口气，当即下令调整计划：“赵队正提前到村西埋伏，等扩廓帖木儿的火起，就立刻攻营；张队正随我提前一个时辰出发，趁守兵换岗时摸进李村。”他看向怀里的鹰哨，“若遇袭，我吹三声长哨，所有人往渭水方向撤，别恋战。”
夕阳西下时，骑兵们开始做最后的准备。有人将火油罐绑在马鞍旁，罐口的蜡封被仔细检查过；有人给弯刀淬了毒——那是漠南特有的蛇毒，见血封喉；王保保则给“踏雪”的马蹄换了新的裹布，这匹白马跟着他征战五年，每次换裹布时都会温顺地蹭蹭他的手背。
二更天的梆子声从咸阳方向传来时，王保保带着张队正的一千轻骑出发了。渭水南岸的小路被月光照得发白，骑兵们低着头，尽量让身影藏在路边的树影里。离李村还有三里时，就看到西北方向燃起一道火光，伴随着战马的惊嘶声——扩廓帖木儿得手了。
“冲！”王保保拔刀出鞘，刀锋指向李村的方向。一千轻骑像离弦的箭般冲出，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骤然响起，却被村西的喊杀声盖过。李村的守兵果然乱了，不少人提着裤子从帐篷里跑出来，手里甚至没拿兵器——扩廓帖木儿下的巴豆起了作用。
“先烧晒谷场的粮仓！”王保保一马当先，弯刀劈倒一个刚跑出帐篷的叛军，火折子甩出，正落在堆满干草的粮仓顶上。“轰”的一声，火焰瞬间窜起三丈高，浓烟滚滚，将月光都染成了橘红色。守兵们惊呼着去提水，却发现水井里的水浑浊不堪，根本没法用——那是老魏提前投了泥粉。
张队正带着人守住村口，叛军想往外逃，都被弯刀砍倒在血泊里。王保保则带着人逐个点燃粮仓，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银白铠甲上溅满了血，却眼神如电。当第十个粮仓燃起时，村北的瓦剌营地终于有了动静，三百骑兵举着火把冲了出来，却在离粮营百步外停住了——他们看着熊熊燃烧的粮仓，竟没人敢上前。
“将军，瓦剌人不动了！”亲兵喊道。王保保冷笑一声，知道这些人是在盘算着如何向也先交差，根本不会为关保卖命。他抬手吹了声鹰哨，三声短响清脆划破夜空——那是得手的信号。
远处的芦苇丛里，十架小型投石机突然启动，石弹带着呼啸砸向瓦剌骑兵的侧翼。瓦剌人吓得立刻调转马头，往咸阳渡口逃去，连火把都扔在了地上。王保保见状，高声下令：“撤！往渭水南岸撤！”
骑兵们不再恋战，跟着他往滩涂退去。身后的李村已成一片火海，粮草燃烧的噼啪声和叛军的哭喊声混在一起，在夜里格外刺耳。当他们回到芦苇丛时，扩廓帖木儿正带着五百轻骑等候，他的玄甲上沾着不少箭羽，脸上却带着笑容：“将军，幸不辱命！”
“干得好！”王保保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集结的骑兵，虽然有人带伤，却没少一人。他看向火光冲天的李村，知道关保的主力得知粮营被烧，定会军心大乱。“立刻回撤白鹿原，与主力会合，明日一早袭扰咸阳渡口！”
五千骑兵再次出发，沿着渭水南岸往白鹿原疾驰。火光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却照亮了前方的路。王保保勒住“踏雪”，回头望了一眼咸阳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关保的怒骂声，夹杂着瓦剌人的嘶吼——他知道，这场奇袭赢了，沣河的张玉也该松口气了。
月光下，骑兵们的身影渐渐远去，只留下一串马蹄印，和渭水南岸那片还在燃烧的废墟。王保保握紧了腰间的鹰哨，感受着身后弟兄们的气息，突然放声大笑——这笑声被风吹得很远，像在向关保宣告，也像在向长安的林瑾报捷。
黎明前的黑暗即将过去，东方已泛起一抹淡红。王保保知道，只要他们赶到白鹿原，与主力会合，明日的咸阳渡口，必将是关保的葬身之地。他一夹马腹，“踏雪”发出一声长嘶，奔向前方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