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并未给雅西带来往日的生机,反而像一层灰色的裹尸布,覆盖在这座饱经创伤的城市上空。昨夜零星的枪声和骚动,像瘟疫一样在市民中悄悄传播,引发各种猜测和恐慌。一种无形的压抑感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连街头的流浪狗都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夹着尾巴,悄无声息地溜过墙角。
所有的异动,都指向同一个地方——雅西城防司令部。这座原本负责维持城市秩序和防空的建筑,此刻戒备森严,气氛肃杀。铁丝网和沙袋工事被紧急加固,入口处架起了重机枪,巡逻队的数量增加了三倍不止,所有士兵的脸色都紧绷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从这里向整个城市辐射。
没有人正式宣布什么,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国王埃德尔一世,将在这里亲自审理一批“重要的罪犯”。人们猜测着罪犯的身份,隐约感觉到,这绝非普通的军事审判,而是一场关乎国家命运的政治清算。
司令部内部,一间宽敞但陈设简陋的会议室被临时改造成了军事法庭。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象征司法公正的天平浮雕,只有冰冷的墙壁、简单的桌椅,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汗味、皮革味和隐隐硝烟味的紧张气息。埃德尔一世端坐在主位,他没有穿王袍,依旧是一身笔挺的野战军服,只是摘去了所有华丽的勋章,只留下代表最高统帅的肩章。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偶尔扫过空荡荡的被告席时,会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寒光。
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和安东内斯库少校分坐两侧,他们的面前摆放着厚厚的卷宗。此外,还有几名被紧急召集的、以铁面无私和忠诚着称的高级军官作为陪审法官。没有律师,没有旁听席,这是一场闭门的、最高级别的军事审判,适用的是最为严苛的战时法令。
“带第一名犯人,迪米特里·布勒蒂亚努。”埃德尔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寂静的法庭里回荡。
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将布勒蒂亚努公爵押了进来。一夜之间,这位曾经风度翩翩的贵族仿佛老了二十岁。华贵的睡袍被换成粗糙的囚服,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擦伤和淤青,眼神涣散,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当他看到端坐正中的埃德尔时,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挣扎着嘶喊起来:
“陛下!陛下!这是一个误会!天大的误会!我是被陷害的!我对王国,对王室的忠诚,天地可鉴啊!”
埃德尔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安东内斯库面前的文件上。“布勒蒂亚努公爵,指控你叛国、通敌、阴谋颠覆政府。你有什么要辩解的?”
“诬陷!全是诬陷!”布勒蒂亚努激动地试图向前,被士兵死死按住,“陛下,我承认,我对战局感到悲观,也曾与一些人讨论过寻求和平的可能……但这都是为了国家,为了减少流血啊!我们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罗马尼亚滑向毁灭的深渊!我从未有过背叛陛下、背叛国家的想法!”
安东内斯库少校站起身,他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宣读一份天气预报:“陛下,各位法官。我们截获了从公爵庄园发往瑞士,最终目的地为柏林的密电三封,使用的密码虽经转换,但其底层逻辑与我国战前与德国外交联络使用的旧密码高度相似。内容涉及对我国军事部署、物资储备的探听,以及对陛下您个人态度的评估。此外,我们在公爵的书房密室中,搜出了他与德国军事情报局某官员的信件往来原件,其中明确提到了‘变更现行政策’、‘建立符合德罗共同利益新秩序’等字眼。”
一份份文件的影印本被传递到陪审法官面前。上面那些白纸黑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布勒蒂亚努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灰。
“那……那是伪造的!”他兀自强辩,但声音已经失去了底气,“是有人要陷害我!”
“那么,你与斯特尔恰将军、波佩斯库、菲利佩斯库等人的多次秘密集会,商讨如何‘引导舆论’、‘争取军队支持’、甚至在‘必要时采取非常手段’,也是被人陷害吗?”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冷冷地开口,他手中拿着的,是几名已经被策反或慑服的次要参与者的供词,以及监控记录。
布勒蒂亚努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滴落在肮脏的囚服上。在铁一般的证据链面前,他所有的狡辩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终于意识到,埃德尔不是来听他辩解的,而是来宣判的。
埃德尔终于将目光投向了他,那目光中没有任何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看待一件毫无价值的垃圾般的蔑视。
“迪米特里·布勒蒂亚努,”埃德尔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公爵的心脏,“在国家最危难的时刻,在前线将士用生命扞卫国土之时,你,身为王国公爵,不思报国,反而为一己之私,勾结外敌,阴谋叛乱。你的行为,玷污了你的爵位,背叛了你的血脉,更将整个国家置于万劫不复的险境。你,罪无可赦。”
他没有再给布勒蒂亚努任何说话的机会,直接转向陪审法官:“证据确凿,各位的意见?”
“叛国罪成立,当处死刑。”几位将军异口同声,面无表情。
埃德尔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笔,在一份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只是在签署一份日常公文。
“押下去。立即执行。”
布勒蒂亚努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下去,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被士兵像拖一袋垃圾一样拖出了法庭。走廊里隐约传来他绝望的哭嚎,但很快便消失在远处。
审判以极高的效率继续进行。
斯特尔恰将军被押上来时,依旧试图保持军人的尊严,他挺直脊梁,但碎裂的手腕让他无法敬礼,只能用怨毒的目光盯着埃德尔。
“扬·斯特尔恰,你还有何话说?”埃德尔问。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斯特尔恰嘶哑着嗓子,“我只恨自己动作太慢!埃德尔,你这个黄口小儿,你把罗马尼亚带上了绝路!你和你那些新式战术,只会葬送这个国家!我在维护军队的传统!我在拯救这个国家!”
“用背叛来拯救?”康斯坦丁内斯库厉声打断他,“斯特尔恰,你辜负了这身军装!你试图分裂军队,动摇军心,其行可诛!”
证据被一一列出:他拉拢军官的名单、他诋毁国王和最高统帅部的言论记录、他与布勒蒂亚努密谋在军队中制造事端的计划……
斯特尔恰的脸色越来越灰败,最终,他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叛国罪成立,处死刑。”埃德尔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波佩斯库的表现则充满了小丑般的滑稽与可悲。他跪地求饶,痛哭流涕,愿意献出全部家产,只求饶他一命。他甚至试图去抱埃德尔的腿,被士兵粗暴地拉开。
“你的钱,救不了你的命。”埃德尔只看了一眼这个试图用金钱衡量一切的人,眼神中的厌恶毫不掩饰,“带走。”
菲利佩斯库是最为冷静的一个。他承认了大部分指控,但坚持认为自己的动机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是“现实主义的政治选择”。他甚至试图引经据典,为自己的行为寻找法理和哲学上的依据。
“格奥尔基·菲利佩斯库,”埃德尔第一次在审判中露出了近乎嘲讽的表情,“你的‘现实主义’,就是要在罗马尼亚的脊梁上插上德意志的旗帜吗?你的‘政治选择’,就是让这个国家跪着求生?很遗憾,我和罗马尼亚人民,选择站着战斗,哪怕死亡。”
菲利佩斯库沉默了,他知道,任何言语在国王的意志面前,都是徒劳。
审判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除了这四名核心主犯,还有十几名证据确凿、情节严重的中下层参与者被同样迅速定罪。效率高得令人窒息,没有冗长的程序,没有无休止的辩论,只有证据的呈现、罪名的认定和冷酷的宣判。
当最后一名犯人被押下去时,法庭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埃德尔揉了揉眉心,脸上第一次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这疲惫只持续了瞬间,便被更加坚毅的神情所取代。
“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
“在,陛下!”
“名单上所有被判处死刑者,立即执行。由你亲自监刑。”埃德尔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地点,就在城防司令部后面的空地。让所有人都看看,背叛罗马尼亚的下场。”
“是!”康斯坦丁内斯库起身,敬礼,动作干净利落。
铁血的审判,迎来了它最终的、也是必然的结局。雅西的这个白天,注定要被鲜血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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