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布加勒斯特王宫表面平静,内部却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埃德尔一世照常处理政务,主持军事会议,但他的大部分心思都系于两处:一是“王冠”情报网对东线情报的最终核实,二是海伦娜那条通往伦敦的私人渠道能否带来决定性的消息。
海伦娜王后则几乎从公开场合消失,她以“微感风寒”为由,谢绝了一切社交活动,将自己关在私人套间和书房里。实际上,她正全身心地投入到与英国的秘密通信中。
此刻,她正在书写第三封,也是最重要的一封信。收信人是她的表姐,英国王储之妻,未来的玛丽王后。玛丽与她年龄相仿,自幼关系亲密,更重要的是,玛丽性格沉稳睿智,深得丈夫信任,对英国政局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且一向对海伦娜远嫁罗马尼亚抱有同情和理解。通过她,或许能接触到最核心的决策信息。
海伦娜的笔尖在纸上流畅地移动,字迹优雅而清晰:
“我亲爱的玛丽:
希望这封信抵达你手中时,你和亲爱的乔治,以及孩子们一切都好。布加勒斯特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寒风时常让我思念起伦敦那带着海风咸味的湿润空气,以及我们年轻时在桑德林汉姆度过的那些无忧无虑的午后。
然而,时光飞逝,我们都不再是只需关心舞会和衣着的少女。如今,我的肩上承载着另一个国家的期望,我的心中充满了对脚下这片土地及其人民深沉的爱与责任。玛丽,我写这封信,并非以罗马尼亚王后的身份,而是以你的表妹,一个身处巨大困境中,渴望向最信赖的亲人寻求建议和真相的女人。
埃德尔正面临着他执政以来最艰难的抉择。整个欧洲的战火已然燎原,罗马尼亚如同一叶行驶在风暴中的小舟,必须在惊涛骇浪中寻找到正确的航向。协约国的朋友们向我们展示了友谊和未来的承诺,伯特兰爵士更是多次表达了希望罗马尼亚加入正义事业的殷切期望。埃德尔和我都深知,与英国、法国、俄国并肩作战,站在文明与自由一边,是罗马尼亚作为欧洲一员的道义责任,也符合我国长远的国家利益。
但是,亲爱的表姐,决定是否投入一场关乎国运的战争,不能仅仅依靠道义和美好的承诺。埃德尔需要为他的军队,为他的人民负责。罗马尼亚一旦宣战,将立即面临来自北方奥匈帝国和南方保加利亚的两面夹击,我们的国力与这些帝国相比,显得如此悬殊。因此,我们必须确信,当我们迈出这勇敢的一步时,我们真正的朋友们,尤其是强大的英国,将会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伸出坚定而有力的援手。”
写到这里,海伦娜停顿了一下,她需要更加直白,但又不能显得像是在乞求或威胁。她继续写道:
“请理解我的焦虑,玛丽。我需要知道,伦敦的承诺背后,究竟有多少实质性的支持?如果保加利亚在我们背后进攻,英国是否有能力,也有意愿,通过外交或军事手段(例如,通过我们的希腊朋友)来牵制它?黑海的制海权至关重要,皇家海军能否帮助我们确保补给线的安全,并对君士坦丁堡形成有效威慑?更重要的是,在涉及罗马尼亚核心利益——特兰西瓦尼亚的问题上,英国政府是否真的理解这对我们民族意味着什么?他们是否会在任何未来的和平会议上,毫无保留地支持罗马尼亚的正当诉求?
我并非要求你透露国家机密,我亲爱的表姐。我只是恳求你,以一个妹妹对姐姐的信任,告诉我你所了解的,英国高层真正的意图和底线。乔治的看法如何?政府内部是否存在强大的反对声音?他们对罗马尼亚的军事能力又有怎样的真实评估?任何来自你的信息,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方向,都能帮助埃德尔拨开眼前的迷雾,做出对罗马尼亚,或许也对整个协约国事业最有利的决策。
请原谅我将如此沉重的负担寄托于这封书信。但我无人可托,也无人可信如你。我和埃德尔,以及整个罗马尼亚的未来,或许就在某种程度上,依赖于你回信中的寥寥数语。
期盼你的回音。代我向乔治和孩子们致以最亲切的问候。
你永远深爱着的表妹,
海伦娜”
她放下笔,仔细地将信纸折好,装入特制的信封,用王室火漆密封,并在上面盖上她个人的印章。这封信将通过外交邮袋,以“私人物品”的名义,以最快速度送往伦敦,直接递交给玛丽王后。
完成这封信后,海伦娜并没有感到轻松。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在等待回音的同时,她还需要利用其他方式施加影响。她召见了英国驻罗大使馆与王室关系最密切的文化参赞夫人,在一次看似闲话家常的下午茶中,巧妙地将罗马尼亚的困境和埃德尔寻求可靠盟友的意愿传递了出去。她相信,这番谈话的内容,很快就会通过大使馆的秘密报告,呈递到伦敦的外交部。
每一天的等待都是煎熬。埃德尔虽然从不催促,但海伦娜能从他不经意间投向窗外的眼神,从他深夜书房里久久不熄的灯光,感受到他内心的焦灼。她自己的心也同样悬着,既担心伦敦的反应不如预期,也担心自己这番逾越常规的举动会引来娘家那边的不满。
然而,她别无选择。正如她对埃德尔所说,罗马尼亚是她的家。为了守护这个家,她愿意动用自己拥有的一切资源和影响力。
在信使带着密信离开王宫的那一刻,海伦娜站在窗前,望着阴沉的天空,心中默默祈祷。祈祷她的信件能够安全抵达,祈祷玛丽能够理解她的苦衷,祈祷伦敦能够给出一个让埃德尔,让罗马尼亚安心的答案。
一条看不见的,却承载着千钧重量的丝线,从她的手中,再次牵向了遥远的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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