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四年,三月初八,月港。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海风裹着咸腥的寒气,刮得人脸上生疼。
今年的倒春寒比较严重,就连福建也在数日前下了一场小雪。
历史上,永乐年间处于全球公认的“小冰期”初期,气候呈现显着变冷趋势,江南地区出现低温寒潮并不奇怪。
此时,数十艘宝船停泊在港湾,船帆上的“赵”字在风中猎猎作响,桅杆如林,直插灰蒙蒙的天空。
从漳州行在出来的朱棣,穿着一件稀有的黑虎皮袍,牵着朱高燧的手走上码头,身后跟着赵王世子朱瞻堂、汉王、朱高炽、朱瞻基和文武百官。
礼部侍郎周致康见朱棣要登船,顿时连滚带爬地冲上前,扑通跪下道:“陛下!万万不可!”
朱棣的靴子停在跳板边缘,冰碴被踩得“咔嚓”作响。
他低头看着周致康冻得发紫的手,见对方官帽歪斜,花白的鬓角被风吹得散乱,眉头微蹙道:“周卿,何事如此惊慌?”
周致康的声音带着哭腔,额头触着冰冷的甲板道:“船在水中风浪不定,陛下万金之躯,岂能涉险?万一,万一有个闪失,大明江山怎么办啊?!”
他膝行两步,抱住朱棣的小腿,情真意切道:“微臣求您了!让赵王自行登船便是,何必亲送?”
朱棣被那句“有个闪失”刺得心头一紧,他想起靖难之时,若非朱高燧献计献策,岂能有现在的永乐天子?
当年是战场,今日却只是码头,难道连送儿子一程都要被阻拦?
朱棣一把甩开周致康的手,背过身去,望着翻涌的海浪道:“周卿,你是礼部侍郎,该知道朕的‘天命’!朕连刀山火海都闯过来了,登个船怎么了?难道老天爷还能让朕淹死在月港不成?”
周致康被朱棣眼中的戾气吓得后退半步,嘴唇哆嗦着,却仍不肯放弃,哀求道:“陛下,海浪起伏难测,小心驶得万年船啊!您若出事,太子与汉王——”
“住口!”
朱棣厉声打断道:“朕还没死呢!太子仁厚,汉王勇猛,都是朕的好儿子!朕今日登船,是送儿子去开疆拓土,不是去送死!”
他停顿片刻后,放缓语气,弯腰扶起周致康,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温声道:“朕知道你是忠臣,但有些事,朕必须亲自做。”
周致康望着朱棣决绝的眼神,老泪纵横道:“老臣遵旨!”
朱高燧单膝跪地道:“父皇!儿臣何德何能,劳您亲送!?”
“起来。”
朱棣一把将朱高燧扶起,声音却温和了许多,柔声道:“朕不仅要送你上船,还要送你到甲板,看你扬帆起航!”
片刻后。
周致康站在码头,望着朱棣的身影出现在宝船甲板上,脸上缓缓变得扭曲,下一刻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他这是情绪过激的同时灌了冷风刺激的。
太孙朱瞻基走过来,递给周致康一块手帕,道:“周侍郎,皇爷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周致康咳得满脸通红,摆摆手道:“太孙殿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乃圣人教诲啊!”
朱瞻基闻言,脸上不禁露出了无奈之色,果然是迂腐的让人讨厌不起来。
甲板上。
朱棣凭栏远眺。
旁边的朱高燧低声说道:“父皇,周侍郎也是一片忠心。”
朱棣望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轻笑道:“忠心?他是怕我死了,你二哥跟你大哥争皇位,把大明搅得天翻地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道:“老三,你要记住,我让你去东洲,不是让你当银矿总管,是让你当东洲国王。那里的土地、百姓、军队,都归你管。”
朱棣话锋一转,面露肃容道:“但你要记住,你是我的儿子,是大明的赵王!我让你岳丈胡祥在东洲督修王城,偏偏让他用‘赵王宫’做你东洲国王宫的名字,就是为了让你牢记这一点!”
朱高燧的眼眶瞬间红了。
“老三。”
朱棣从腰间解下一块羊脂白玉佩,塞进朱高燧手里,温声道:“这是你娘曾经送给我的,她说这玉佩能‘安神定惊’。你性子急躁刚烈,到了东洲之后,遇到急事要多想想这块玉佩。”
朱高燧的泪水夺眶而出,瞬间泪流满面。
他小时候顽皮挨过朱棣的鞭子,也受过朱棣的冷遇,去年连朱棣的天子剑也收到过,却从未想过会收到这样的礼物。
朱棣不准徐皇后上船,他知道徐皇后心软,怕舍不得小儿子离开,所以徐皇后此时人在皇宫。
朱高燧“噗通”一声跪下,额头重重磕在甲板上,哽咽道:“儿臣不孝!当年就藩河南之事,儿臣不该顶撞父皇!”
“起来,东洲不是江南,没有秦淮河的画舫,也没有金陵城的暖炉,只有瘴气、猛兽和不开化的蛮夷。你心中若是生了悔意,现在改口还来得及。”
朱棣的手停在半空,想去扶他却又刹那间收回,最后背过身去,不忍的说道。
“儿臣不后悔!”
朱高燧抬起头,血丝爬满眼眶,决然道:“儿臣愿去东洲,为大明开疆拓土,为父皇采挖银矿!十年!不,三年!儿臣定让东洲的银子,像潮水一样涌入父皇的国库!”
朱棣的肩膀微微一颤,望着远处翻涌的海浪,声音陡然沙哑。
“我把你封去东洲,不是流放,是想让你在东洲成就一番功业。”
朱棣顿了顿,像是在掩饰什么,提高声音道:“船上有三万石粮食、一万五千移民、两百工匠,还有郑和留下的航海图。”
朱高燧刚要说话,就听见周致康在码头大喊道:“陛下!起风了!该下船了!”
朱棣转身,望着码头上那个佝偻的身影,笑着对身边的侍卫道:“告诉周致康,朕在船上喝杯茶就走。”
他拍了拍朱高燧的肩膀,道:“走,陪我去船舱看看你的‘东洲舆图’。我倒要瞧瞧,你打算怎么开疆拓土。”
说完,朱棣就先一步走向船舱。
旁边七岁的朱瞻堂悄悄拽了拽朱高燧的衣袖,递过一个暖手炉,道:“爹,皇爷爷这个月瘦了很多,人也苍老了许多。”
朱高燧的心猛地一揪,抬头看向朱棣,对方的背影在寒风中有些佝偻,鬓角的银丝被风吹得乱颤。
他想起永乐二年燕军攻入南京时,朱棣也是这样站在金川门的城楼上,那时的朱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曾有过眼前这般沧桑?
进入船舱。
朱棣屏退左右,只留下朱高燧、朱瞻堂父子二人。
他拉住朱高燧的手,嘱咐道:“老三,到了东洲,别学你大哥那样当‘仁君’。该杀的生番就得杀,该抢的地盘就得抢。至于运银子的事,不急,三年不够,就五年,我身子骨硬朗着呢!”
“儿臣遵旨!”
朱高燧重重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