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仙楼的宴会引发的波澜在长安商界层层扩散。
一连数日,西市的商贾们茶余饭后,无不谈论着那惊世骇俗的“西市联合仓廪”与“长安信用凭帖”。
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冷眼旁观,更有人嗅到了变革的气息,暗中打听那位年轻都使的来历。
承宇站在客栈二楼的窗前,望着底下熙攘的人群,面色平静,眼中却藏着深沉的思量。
初步的成功并未让他放松警惕,反而让他更加清醒——在这藏龙卧虎的长安,一个外来者要推行如此颠覆性的理念,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夜幕降临,油灯再次在客房内亮起。
今晚,桌边多了一道纤细的身影。
许如梦端坐在案前,铺开厚厚一叠宣纸,手中的笔时而停顿,时而飞快地划动。
“信用……不能散……”她低声呢喃,这是方知许意识深处关于风险控制的担忧,“要……拴在一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承宇立刻领会:“参与发行的几家大商号,必须签订联保契约,共同承担兑付责任,形成利益共同体!”
许如梦点了点头,笔尖在纸上写下“联保契”三字。字迹虽显生涩,却力道沉稳。
忽然,语气带着困惑:“……凭证……要唯一……不能仿……像……像官印……”
“防伪!”承宇眼中精光一闪,“我们需要设计一种极难仿造的凭帖。纸张、墨色、图案、编码,都要有独门秘方。”
许如梦眼神恍惚片刻,似乎在倾听脑海中的另一个声音。
她迟疑地提起笔,在纸上勾勒出一个缠枝花纹,那图案既似蔓藤缠绕,又暗合几何规律,精妙非凡。
末了,她在角落点了几个看似随意实则别有玄机的墨点。
“……暗记……透光看……水纹……”她断断续续地补充。
承宇心中大震——方知许记忆中现代防伪技术的模糊投影,许如梦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妙极!就用这种特制图案和暗记!”
承宇激动地击掌,“明日我便去寻长安最好的雕版师傅和造纸匠人!”
两人沉浸在对具体流程的探讨中到深夜。
许如梦按承宇的指导,一边描述着“存取要快、账目要清”的原则,一边在纸上画出简单的表格,标注着“一式三份、存根、客户、结算、每日核对”等字样。
这样的深夜研讨已持续多日。
承宇逐渐摸索出了一套独特的沟通方式——他不仅是方知许现代知识的“翻译官”,更是将这些碎片化灵感落地为具体方案的“架构师”。
许如梦,则成为了连接两个灵魂、两个时代的特殊“桥梁”。
那位神秘的“王延礼”,果然如苏定方所预警的那般,递来了拜帖。
帖文措辞谦恭。帖中表示对承都使的“新法”极为钦佩,愿“切磋琢磨,共襄盛举”。
承宇沉吟良久,最终决定见一见这位深不可测的对手。
会面地点约在了西市一家清静的茶肆。
王延礼依旧是一身半旧葛袍,笑容温和如春风,那双看似随和的眼睛里,藏着比在洛阳时更为锐利的探究。
几句寒暄过后,王延礼直接切入主题:“承都使志存高远,欲以‘信用’二字重塑西市商规,王某佩服。然,长安非洛阳,水深浪急。信用凭帖之事,牵涉钱帛根本,动辄倾覆,恐非数家商号联保便能稳如磐石。”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不知都使可曾想过,还需何等‘压舱石’,方能令这新船不畏风浪?”
他的话看似提醒,实则是试探,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承宇计划中最脆弱的一环——初始信用背书仍显不足。
承宇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王先生所言极是。信用如塔,需层层垒砌,基石尤为重要。不知王先生有何高见?”
王延礼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高见不敢当。只是王某在长安多年,倒也结识几位宫中采办、乃至宗室府邸中负责采买事宜的管事。”
他放下茶盏,声音压低了几分,“若承都使的‘信用凭帖’,初期能获得些许官家背书,哪怕只是默许其在少数官营交易中试用,其信用……岂非立刻陡增?这岂非是最好的‘压舱石’?”
承宇的心脏猛地一跳!
官家背书!
这确实是快速建立信用的捷径,但也是极大的诱惑和陷阱。
跟官方牵扯过深,极易受政局波动影响,甚至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王先生门路广阔,令人惊叹。”承宇谨慎回应,“官家信誉自然重若千钧。然此事关乎体制,需慎之又慎。不知先生所言,具体是何等门路?又需要我等付出何等代价?”
王延礼笑容意味深长:“门路嘛,自有其价。代价嘛,也好商量。”他向前微倾,声音几不可闻。
“譬如,这新成立的‘信用凭帖’联社,王某或许也可效仿一二,投入些许资财,占些微末份子,以便更好地为都使奔走牵线,如何?”
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他想入股,想介入核心!
承宇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欣喜与为难:“先生愿鼎力相助,承宇感激不尽!只是兹事体大,联社份子构成需与刘掌柜、康公、秦先生等诸位发起人共同商议,非我一人可决。待我与他们初步议定章程后,再与先生细谈合作方式,如何?”
他用了缓兵之计,既未拒绝,也未答应,将皮球踢给了还未完全成型的联盟。
王延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恢复如常:“理当如此。那王某便静候都使佳音了。”
送走王延礼,承宇面色凝重地回到客栈。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王延礼的出现,既带来了危险,也印证了他们所做之事的巨大价值。
他将与王延礼的会面情况详细告知了许如梦。
许如梦听后沉默良久,忽然轻声道:“……官家的船……好上……难下……风浪大时……先翻的……可能是我们……”
这话语虽断续,透着对政治风险的敏锐直觉,让承宇不由得侧目。
“你说得对,”承宇沉声道,“我们不能完全依赖官家背书。我们必须让我们的‘信用凭帖’本身足够强大,强大到即使没有官家光环,也能在西市流通起来!这才是根本!”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桌案上那些由双魂共同织就的计划草图,眼神愈发坚定。
方知许的想法,许如梦的落地,必须更快、更稳地转化为现实的力量。
他们需要在王延礼等人搅动风云之前,抢先将联合仓廪和信用凭帖的初步框架搭建起来,用实际的效率和信誉,赢得第一批坚定的使用者。
长安商界的天空,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承宇与他的“双魂智囊”,在这巨大的漩涡中,落下第一颗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