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凤至把最后一口饼咽下去,喉咙有些发紧。她想起后世那些烈士陵园,一排排墓碑,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历史书上的数字是冰冷的,但眼前这个老人的颤抖是滚烫的。
“仗会打完的。”她说,声音不高,但很清晰,“等打完了,我们要建学校,让您的孙子上学,识字,学本事。要修公路,把山里的木头、药材运出去。要让活着的人,活得像个样。”
老赵头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把旱烟收起来:“我信您。从您带着队伍到北满那天,我就信。”
夜深了。轮岗的哨兵裹着毯子坐在洞口,眼睛在黑暗中像两点微弱的星。于凤至靠着岩壁闭目养神,但没有真的睡着。她的脑海里翻腾着很多事——宾县的作战计划、美国渠道的交易、张汉卿信里说的华北攻势……
还有那份从日军测绘队缴获的地图。上面的等高线在她脑海里不断组合、旋转,逐渐形成三维的地形模型。她在模拟,模拟如果自己是关东军指挥官,会把要塞修在哪个位置、火力如何配置、后勤怎么保障。
这种推演很耗神,但必须做。战争打到这个阶段,拼的不只是勇气和枪炮,更是算力和预判。
后半夜下起了小雨。雨点打在树叶上,沙沙的,像春蚕吃桑叶的声音。于凤至睁开眼睛,看见许亨植坐在对面,也在看着洞外的雨幕。
“副参谋长。”她轻声说,“你在想什么?”
许亨植回过神:“在想……如果有一天不打仗了,我能干什么。”
“哦?有想法了?”
“也许回老家教书。”许亨植说,“我是师范毕业的,要不是鬼子打来,现在应该是个小学老师。”
于凤至笑了:“那等胜利了,我聘你当东北战区子弟学校的第一任校长。”
“一言为定。”
雨停了。天快亮的时候,老赵头忽然坐起来,鼻子抽动着:“有烟味。”
所有人瞬间清醒。许亨植打了个手势,两名队员摸出山洞。几分钟后,他们带回消息:东北方向约五百米,有篝火余烬,还有罐头盒和烟头,是日军的“七星”牌。
“人数?”许亨植问。
“从脚印看,不少于一个小队,但已经离开,方向是正东。”
正东——那正是他们要去的筑垒工地区域。
于凤至看了看怀表:凌晨四点二十。“加快速度。”她下令,“赶在他们前面。”
队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疾行。老赵头展现出惊人的方向感,即使在完全没有参照物的密林里,他也能准确判断方位。天蒙蒙亮时,他们爬上一道山梁。
老赵头趴在山梁的岩石后,指了指下方。
于凤至举起望远镜。
山谷里,景象触目惊心。
原本茂密的森林被砍伐出一片巨大的空地,直径至少有五百米。空地上,混凝土浇筑的地基已经初具规模,像怪兽的骨架匍匐在大地上。几十个劳工模样的人在监工的皮鞭下搬运建材,动作迟缓得像一群疲惫的蚂蚁。空地边缘,日军哨塔上的机枪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更远的地方,还有两处同样的工地。三处工地呈品字形分布,互相可以火力支援。
许亨植压低声音:“至少是一个联队的工程规模。看地基的厚度,是要修永久性炮堡。”
于凤至的望远镜缓缓移动。她看到工地外围的铁丝网、探照灯架设的位置、巡逻队的路线、物资堆放区……
“拍照。”她说。
身后的队员取出改装过的照相机——镜头藏在掏空的望远镜筒里。快门声很轻,咔,咔,咔,连续拍了十几张。
“撤。”于凤至放下望远镜,“资料够了。回去制定破坏方案。”
就在队伍准备后撤时,山下忽然传来骚动。一个劳工摔倒了,肩上扛的水泥袋破裂,灰白色的粉末扬了他一身。监工冲过去,举起木棍狠狠抽打。
老赵头的手猛地攥紧岩石,指节发白。
于凤至按住他的肩膀,摇头。
不能救。现在救,会暴露,会导致整个侦察行动失败,会害死更多劳工。
她看着那个劳工在殴打中蜷缩身体,看着其他劳工麻木地继续搬运,看着日军哨兵站在哨塔上抽烟说笑。
望远镜的目镜边缘,被她捏出了一道浅浅的湿痕。
那是汗,还是别的什么,她分不清。
队伍悄无声息地退下山梁。走出很远后,老赵头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副总司令……那些劳工……能救吗?”
“能。”于凤至说,没有回头,“但不是今天。等我们准备好,会把这片工地,连同所有看守,连根拔掉。”
她的脚步踩在松针上,很轻,但很稳。
“我保证。”
山风吹过,达子香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淡紫色的,像一场温柔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