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设在密营后山的岩洞里。洞壁上渗着水珠,油灯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把三个绑在木桩上的人影拉长,扭曲着投在石壁上。
许亨植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桌后,手里转着一支铅笔。他没有立即发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的日本俘虏——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尉,鼻梁上的眼镜碎了一片,军服肩章被撕掉了一半,但腰背依然挺直,眼神里混杂着恐惧和强装的倨傲。
“姓名,军衔,所属部队。”许亨植用日语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问路。
少尉嘴唇抿紧。
“你可以不说。”许亨植放下铅笔,从桌上的帆布包里取出缴获的图筒,抽出里面的地图在桌上摊开。那是用硫酸纸绘制的精细地形图,等高线、等高距、方位角标注得一丝不苟,比例尺是五万分之一。图的右上角盖着“军事机密”的红色印章,编号“关测字第147号”。
“敦化以北,二道白河区域。”许亨植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你们在这个位置做了十七个测绘点。”他抬起眼,“要在地形这么复杂的山区完成这种密度的测绘,至少需要两个月。也就是说,你们从去年冬天就开始了。”
少尉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岩洞外传来脚步声。于凤至披着大衣走进来,没有看俘虏,径直走到桌边俯身看地图。她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油灯的火焰随着她的动作晃动。
“测绘队长是谁?”她问,用的是汉语。
许亨植指了指另一个绑着的、年纪稍大的日本人:“那个大尉。但他受伤昏迷了,军医说肋骨断了三根,可能刺穿了肺。”
于凤至直起身,目光落在那个少尉脸上:“你们不是在测普通的军用地图。”她说,这次换成了流利的日语,“五万分之一比例尺,等高距十米——这是要塞修筑用的标准。”
少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让我猜猜。”于凤至走近两步,油灯的光从下方照亮她的脸,在眼窝处投下深深的阴影,“关东军要在长白山北麓修永久性防御工事。不是普通的碉堡,是连级甚至营级规模的支撑点,配有重炮位、地下仓库、交通壕。对吗?”
少尉的呼吸变得粗重。
“不说话就是默认。”于凤至转身回到桌边,从地图堆里抽出另一张,“这张是你们未完成的作业。测绘区域向东延伸到了图们江边。”她转头看向许亨植,“通知第三军,加强对图们江沿岸所有隘口的侦察。另外,让陈望派一支精干小队,去这张图上标记的七个点位实地验证——看看那里有没有新开挖的土石痕迹。”
“是。”许亨植起身出去安排。
岩洞里只剩下于凤至、看守战士和三个俘虏。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你们很专业。”于凤至重新看向少尉,“从图上的标注手法看,是陆军测量部培训出来的。这样的技术人员,关东军不会派到前线来做普通侦察——除非有极其重要的工程。”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而且,这么重要的测绘队,护卫力量却只有一个分队的宪兵。说明关东军的人手已经紧张到连核心工程都要冒险了。”
少尉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你们……怎么知道这么多?”
“因为我见过。”于凤至说,眼神穿过岩洞的黑暗,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我见过比这大十倍的要塞群,见过用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死亡工事,见过你们所谓的‘东方马奇诺防线’。”
这话半真半假。她确实“见过”——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资料里,关东军在中苏、中蒙边境修建的十七处要塞群,后来被统称为“东方马奇诺”。其中有些直到二十一世纪都没有完全勘探清楚。
少尉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真实的震惊。
“战争要结束了。”于凤至忽然换了话题,语气变得平淡,“不是今年,也许不是明年,但总有一天会结束。到那时候,活着的人要面对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而战?为天皇?为帝国?还是仅仅因为穿上了这身军装,就被推着往前走?”
她走到岩洞角落的水缸边,用木瓢舀了半瓢水,递到少尉嘴边。少尉迟疑了几秒,低下头大口吞咽,水顺着下巴流进衣领。
“测绘数据我们已经拿到了。”于凤至收回木瓢,“你说不说,不影响大局。但你说出来,可以救一些人——你们的命,还有未来可能死在这些要塞炮火下的、我们的人的命。”
少尉闭上眼睛。油灯的光在他颤抖的眼皮上跳动。
漫长的半分钟。
“是……”他嘶哑地说,“是‘关特演’的后继计划……边境永久筑垒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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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总指挥部电台室的灯光还亮着。
于凤至把译好的电报递给徐建业:“发给陈望和崔庸健。告诉他们,鬼子要在图们江到鸭绿江一线建立三道防御地带,纵深五十公里。第一道防线预计今年秋天完工。”
徐建业快速浏览电文,眉头越皱越紧:“这是要把朝鲜和满洲彻底锁死。一旦建成,我们和朝鲜同志的联络通道会被切断大半。”
“所以他们着急。”于凤至揉着太阳穴,“苏德战场吃紧,关东军主力虽然被太平洋战场抽走,但山田乙三必须确保后方安稳。修要塞是最省兵力的办法——一个永备工事能抵一个大队的守备力量。”
电台滴滴答答响着,报务员戴着耳机,手指在电键上飞快跳动。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机油味和纸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