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听松别苑,苍松翠柏间还挂着晶莹的露珠。
这份清幽很快就被一阵沉甸甸的“哐当”声打破了。
苏府的管事带着几个精壮的伙计,将三口大得惊人的红漆木箱抬进了院子。箱盖一开,白花花的银锭和厚厚一沓银票,在晨光下闪烁着令人眩晕的光泽。
“顾公子,”管事笑得见牙不见眼,腰弯得极低,“这是《小二上酒》第一卷在江南与京城两地的红利。我家少爷说了,这书在京城卖得比江南还疯!尤其是国子监那帮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太学生,为了抢一本首印版,差点没跟我们书局的伙计打起来!”
顾长安躺在松树下的摇椅上,手里拿着那个从苏温那儿顺来的玉牌抛着玩,闻言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一眼:“知道了,替我谢过你家少爷。告诉他第二卷的稿子,过两天给他。”
虽然他表现得云淡风轻,视金钱如粪土,但旁边的两个姑娘可淡定不了。
“我的乖乖……”
沈萧渔围着那几口箱子转了好几圈,眼睛里全是银子的倒影。她随手拿起一锭银子放在嘴边咬了一口,还没来得及感叹,就被箱子里附赠的一本精装样书吸引了。
“喂!姓顾的!”
少女指着书封,兴奋得脸都在发光。
“这里面写的‘一剑开天门’的绝世女剑仙,是不是就是照着本姑娘写的?我就知道!你肯定是被本姑娘的英姿折服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美滋滋地把那一沓银票往怀里揣,嘴里还嘟囔着:“这下好了,我的嫁妆……不对,我的盘缠又翻倍了!以后哪怕把樊楼吃空了都不怕!”
李若曦站在一旁,看着沈萧渔那财迷的样子,忍不住掩唇轻笑。她并没有去碰那些银子,而是走到顾长安身边,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乱的衣襟。
“先生,”少女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发自内心的骄傲,“若曦就知道,先生写的故事,定是天下第一好看的。”
她不在乎这书能赚多少钱,她在乎的是,那个写书的人,是她的先生。
送走了苏家管事,院子里又恢复了宁静。
“有了钱,咱们是不是该出去浪……咳咳,出去逛逛?”沈萧渔把银票收好,眼珠一转,一脸坏笑地凑了过来。
“逛街?”顾长安打了个哈欠。
“对啊!整天闷在书院里多没意思!”沈萧渔一拍大腿,“而且,咱们既然要出门,这行头也得换换。总是穿这身裙子,打架都不方便!”
她神秘兮兮地拉起李若曦:“若曦妹妹,走,带你看个好东西!我昨天偷偷去成衣铺买的!”
一刻钟后。
当房门再次打开时,顾长安刚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只见沈萧渔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腰束玉带,手持折扇,头发高高束起,学着顾长安平日里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怎么样?”她“哗”地一声打开折扇,故意压低了嗓子,挑了挑眉,“本公子这风流倜傥的模样,比起你也差不了多少吧?”
还真别说,这丫头眉眼英气,穿上男装,竟真有几分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味道。
但这还不是最让顾长安惊讶的。
紧接着,一道红色的身影,有些羞涩地从门后挪了出来。
顾长安的呼吸,微微一滞。
是李若曦。
少女脱去了平日里那身温婉的襦裙,换上了沈萧渔那套标志性的红色劲装。腰身被革带束得极细,袖口扎紧,长发也利落地束在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那红衣如火,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柔弱,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英气与娇俏,像是一朵在烈火中盛开的红莲。
“先生……”
少女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角,脸颊微红,声音软糯,“是不是……很奇怪?沈姐姐非让我穿这个……”
“不奇怪。”
顾长安放下茶杯,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
他伸出手,替她理了理有些歪的发带。
“很好看。”
“像个……要把我的魂都勾走的女侠。”
“先生!”李若曦羞得跺了跺脚,心里却甜滋滋的。
“行了行了!别腻歪了!”一身男装的沈萧渔看不下去了,摇着扇子在两人中间晃了晃,“既然都换好了,那就出发!今日,本公子带你们去炸街!”
……
马车穿过喧闹的东市,一路向西。
渐渐地,周围的喧嚣声小了,街道也变得幽静起来。两侧是高大的坊墙,伸出的老槐树遮天蔽日。
这里是京城的西城,多是些有些年头的老宅子。
“先生,我们这是去哪儿?”李若曦掀开车帘,看着这有些陌生的街景。
“去看看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顾长安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那斑驳的墙影,眼神有些恍惚。
自从离京后,这宅子便被收回了,也不知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马车在一座朱漆驳落、略显陈旧的府邸前停下。
三人下了车。
沈萧渔抬头看了一眼门楣上的匾额,念道:“刘府?这儿以前姓顾?”
“嗯。”顾长安点了点头,看着门口那两尊被摸得油光锃亮的石狮子,“进去看看吧。”
他走上台阶,扣响了门环。
“谁啊?”
侧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个穿着青衣、有些势利眼的老管家。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顾长安三人,见几人虽然衣着光鲜,但面生得很,尤其是那个穿红衣的姑娘和穿男装的“公子”,看着就不像正经来访的客人。
“这位公子,若是来拜访我家大人的,请递帖子。我家老爷乃是工部员外郎,公务繁忙,今日不见客。”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京城的门房,向来是看人下菜碟的。
顾长安也不恼,只是温和地笑了笑。
“在下顾长安。并不是来拜访刘大人的,只是路过旧地,想进去看一眼那棵老树。还请老丈通融。”
“顾长安?”老管家愣了一下,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好像最近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刚要摆手拒绝,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甚至有些踉踉跄跄的脚步声。
“谁?你说谁来了?!”
一个略显尖锐、还带着几分激动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紧接着,大门被猛地拉开。
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锦衣的年轻公子冲了出来。
只是这位公子的形象……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他左眼乌青,肿得像个核桃,嘴角贴着块狗皮膏药,走路一瘸一拐的,显然是刚跟人干了一架,还打输了。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热情。
当他那只完好的右眼看清台阶下那个一袭青衫、懒洋洋站着的少年时,瞬间瞪得老大,嘴巴张成了“o”型。
“顾……顾兄?!真的是您?!”
年轻公子顾不得身上的伤,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台阶,激动得差点没站稳,一把抓住了顾长安的袖子。
“哎呀!稀客!稀客啊!我是刘通!之前在国子监门口,我还给您送过一盒徽墨呢!您不记得了?”
顾长安看着这个鼻青脸肿的“粉丝”,嘴角抽了抽,隐约记起是有这么号人,便礼貌地点了点头:“记得,刘兄这伤……”
“嗨!别提了!”刘通一脸晦气地摆了摆手,扯到了嘴角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昨儿个为了抢一本《小二上酒》的精装版,跟人打了一架!不过值了!书我抢到了!”
他忽然反应过来,一拍大腿,指着那个还在发愣的老管家骂道:
“还愣着干什么!这位就是写出《小二上酒》,在摘星楼引动万铃齐鸣的顾长安顾公子!还不快把中门打开!请顾公子进去!”
老管家吓得一哆嗦,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小人有眼无珠!顾公子恕罪!恕罪!”
“无妨。”
顾长安摆了摆手。
在刘通热情得有些过分的簇拥下,三人走进了这座曾经的顾府。
院子里的布局变了不少,但那股熟悉的、陈旧的气息却依旧还在。
“顾兄,快请!快请!”
刘通一边引路,一边兴奋地说道。
“说来也巧,家父搬进来的时候,在库房里发现了不少以前主人留下的旧物。因为看着稀奇,又是好木料,就一直没舍得扔。顾兄既然是旧地重游,不如……去看看?”
顾长安闻言,心中微动。
“那就……叨扰了。”
穿过垂花门,便进了内院。
这里的格局大体未变,只是多了几分岁月的斑驳。
顾长安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光落在了院墙的东南角。那里原本应该有一架秋千,是他爹当年亲手给他娘搭的,虽然歪歪扭扭,但他娘却很喜欢坐。
如今,那里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草地,还堆着些杂物。
他又看向院子中央。那里原本是一口用来冰镇西瓜的老井,夏天的时候,井水总是凉得沁人。现在,井口已经被一块大青石封住了,上面还长满了青苔。
只有那棵老槐树还在,枝叶虽然稀疏了些,却依旧倔强地伸向天空。
“顾兄……”刘通见顾长安站着不动,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院子……家父嫌太旧,改动了不少。若是改得不好,还请顾兄见谅。”
“无妨。”
顾长安摇了摇头,收回目光,语气平静。
“房子只是个壳子。人走了,那股气儿也就散了。改成什么样,都是应当的。”
他虽然说得洒脱,但身旁的李若曦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而逝的落寞。
少女伸出手,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指,轻轻捏了捏。
顾长安转过头,对上了那双充满关切的清澈眼眸。
他忽然笑了,反手握紧了她的手,牵着她走到那片空荡荡的东南角。
“若曦。”
“嗯?”
“以前,这里种着几棵桃树。”
顾长安指着那片空地,声音轻柔,像是在讲一个很久远的故事。
“春天的花开得特别好,风一吹,满院子都是粉色的花瓣。我爹就会在树下埋几坛酒,说等我长大了喝。我娘呢,就会做桃花酥……”
他说着,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可惜了……”李若曦看着那片荒草,有些遗憾地轻叹一声。
“不可惜。”
顾长安看着她,看着这个此刻鲜活地站在自己身边的少女,眼中的阴霾一点点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温暖的希冀。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伸出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郑重地许下了一个承诺。
“等以后,咱们有了自己的院子。”
“咱们不种槐树了,还种桃树。种满一院子。”
“等到春天,咱们就在树下喝酒,看花落;等到秋天,咱们就在树下摘桃子,做桃花酥。”
“好不好?”
李若曦怔怔地看着他。
夕阳的余晖洒在少年的脸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后的光景——
也是这样一个黄昏,满院桃花灼灼,他在笑,她在闹。
少女的眼眶忽然有些热,心里却甜得像是灌了蜜。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绽放出比春花还要灿烂的笑容。
“好!”
“一言为定!”
“喂喂喂!”
就在这温情脉脉的时刻,一个煞风景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
一身男装的沈萧渔挤到两人中间,用扇子指了指旁边,一脸的不满。
“光种桃树有什么意思?能不能有点追求?”
少女指手画脚地比划着。
“还得种一棵葡萄树!要大那种,能搭个架子乘凉的!夏天可以在底下睡觉,秋天还能吃葡萄!这才叫生活!”
顾长安看着这个没眼力见的电灯泡,无奈地叹了口气,却也笑了。
“行,依你。给你搭个最大的葡萄架,把你像葡萄一样挂上去晒干。”
“顾长安!你找打!”
院子里响起了少年的笑骂声和少女的娇喝声。
那股物是人非的凄凉感,在这充满烟火气的打闹中,悄然散去。
刘通站在一旁,看着这三个神仙般的人物在自家院子里斗嘴,只觉得这破旧的老宅子,仿佛一下子都变得亮堂了起来。
“咳咳……顾兄,两位姑娘。”
刘通见缝插针地凑了过来,一脸神秘地笑道。
“外面风大,咱们去屋里坐坐?正好,我刚才说的那些旧物,都收在偏厅里。其中有几样……嘿嘿,我觉得顾兄肯定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