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不急不缓,透着股读书人特有的克制与礼貌。
“到底哪路神仙啊?”顾长安叹了口气,认命地放下还没捂热的茶杯,走过去拉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儒衫,背着个半旧书箱的青年。虽然风尘仆仆,发鬓间还沾着些许北上的尘土,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亮如初,身姿挺拔如松。
见到开门的是顾长安,青年脸上露出了那种真挚而温润的笑容,长揖到底。
“顾兄,别来无恙。”
“谢云初?”
顾长安有些意外,随即侧身让开路,“你这是……刚到?”
“刚到半个时辰。”谢云初走进院子,放下沉重的书箱,苦笑道,“在城南找了家客栈安顿好行囊,便想着先来拜会顾兄。毕竟在这偌大的京城,我也只认得顾兄这一处熟门了。”
顾长安给他倒了杯茶,打量了他一眼。
在这个权贵云集的京城,谢云初这身打扮,实在是有些寒酸。谁能想到,这位就是名动江南、在问道台上舌战群儒的第一才子?
“怎么?谢大才子到了这天子脚下,也觉得有些施展不开了?”顾长安打趣道。
谢云初抿了口茶,神色有些复杂。
“顾兄说笑了。京城藏龙卧虎,云初这一路走来,听得最多的名字,不是什么江南才子,而是那位国子监的文曲星柳白。”
他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却又很好的收敛了起来。
“听闻此人三岁能诗,七岁能赋,弱冠之年便已名动京华,是太子殿下的座上宾。与之相比,云初不过是井底之蛙,在这京城……确实是名不见经传,无人识得。”
顾长安闻言,却是笑了。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这个虽然嘴上谦虚、骨子里却傲气依然的年轻人。
“名不见经传好啊。”
顾长安悠悠地说道。
“无人识得,便无所顾忌。柳白是挂在天上的月亮,人人都要抬头看,累得很。你是一场还没下的雨。”
“雨?”谢云初一愣。
“对。”顾长安指了指天,“江南的雨,虽然绵软,但只要一下起来,就能淋湿这京城千年不化的瓦。”
“谢兄,别妄自菲薄。这京城的文坛兴许正等着你去润一润呢。”
这番话,说得谢云初心中一震。他看着顾长安,眼中的迷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知己难求的感动。
“借顾兄吉言。”
就在两人相谈甚欢之时,院外又传来了马车声。
“哈哈!我就知道云初兄肯定先到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苏温摇着折扇,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沉稳的裴玄。两人显然也是刚安顿好,便联袂而来。
“顾兄!”
“顾兄!”
几人见礼,落座。
小小院落,此刻竟聚齐了江南道此番入京的四位风云人物。虽然少了李若曦和沈萧渔在侧,但这全是男人的局,反而多了几分挥斥方遒的豪气。
“既然都到了,那咱们这江南同盟,也算是正式在京城扎下根了。”苏温是个自来熟,直接将自己带来的几盒京城名点摆上桌,“来来来,尝尝这京城的驴打滚,味道虽不如咱们那儿的精致,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几人吃着点心,聊着一路见闻,气氛融洽。
只是聊着聊着,裴玄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顾兄,云初兄,苏兄。”
裴玄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神色变得有些郑重。
“今日一早,我与苏兄刚入城,便收到了东宫送来的帖子。”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烫金的请柬,放在桌上。
“太子殿下要在三日后,于东宫设宴,款待此番入选白鹿洞的各地学子。名为群英会。”
谢云初闻言,也从袖中取出一张一模一样的请柬,神色凝重:“我也收到了。”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顾长安。
“顾兄……应该也收到了吧?”苏温试探着问道。
毕竟顾长安可是“特招”,是太子詹事费尽心机弄进来的人,这等盛会,绝不可能漏了他。
顾长安正在剥花生的手顿了顿。
请帖?
他好像……还真没收到。
不过想来也正常,昨晚刚跟太子吃过饭,还把人家给怼了,估计那位小心眼的太子殿下这会儿还在气头上,或者觉得没必要再发一张。
“没收到。”顾长安诚实地摇了摇头。
“啊?!”
三人皆是一惊。
“这怎么可能?”苏温皱眉,“难道是送帖子的人迷路了?还是……”
他没敢往下说。还是太子对顾兄有了意见?
“无妨。”顾长安摆了摆手,一脸的不在意,“一张帖子而已。”
“顾兄,这可不是普通的帖子啊。”
谢云初正色道,眼神中透着一股子读书人对皇权的天然敬畏。
“太子乃是国之储君,未来的天子。他亲自设宴,这是天大的恩典,也是……一种姿态。若是去了,便是入了东宫的眼;若是不去,或者没被邀请……”
他在京城虽无根基,但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是啊顾兄。”裴玄也开口道,他出身官宦世家,对这里面的门道更清楚,“我叔父曾叮嘱过,到了京城,多听少说,尤其是对东宫,要保持敬意。这次宴会,不仅仅是吃饭,更是一次站队,一次……考校。”
三人都有些忧心忡忡地看着顾长安。
在他们眼里,太子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是必须小心翼翼应对的君主。
他们今日来,除了叙旧,更多的,其实是想向这位屡出奇谋的顾兄“讨教”一番。
“顾兄,你说……这宴无好宴。三日后,我们该如何应对?”苏温压低了声音,“听说那柳白也会在场,还有几位亲王世子。这京城的水太深,我们初来乍到,怕是……”
顾长安看着这三个紧张兮兮的同窗。
他将手中的花生壳轻轻一吹。
“你们啊,就是想太多。”
顾长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看着头顶的蓝天,慢悠悠地说道。
“其实,太子的饭,也就那样。”
“嗯?”三人一愣,“顾兄何出此言?”
“味道一般,规矩挺多。”
顾长安砸吧砸吧嘴,像是在回味,又像是在嫌弃。
“鹿肉有点老,酒倒是还行,就是喝着不痛快。还得随时提防着有人给你下套。”
他转过头,看着目瞪口呆的三人,耸了耸肩。
“我昨晚刚在他那儿吃过。”
“噗——!”
正在喝茶的苏温直接喷了。
谢云初手中的书卷掉在了地上。
一向沉稳的裴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昨……昨晚?!”苏温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是说……太子殿下……单独……请你吃饭了?”
“算是吧。”顾长安轻描淡写地说道,“本来不想去的,他非堵着门。没办法,只能去蹭了顿饭。”
这话说得,就像是被邻居大婶硬拉去尝了碗面条一样随意。
三人面面相觑,只觉得喉咙发干。
他们还在为三天后的“大宴”而战战兢兢,还在思考该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怎么行礼才不失仪态。
结果……
这位顾兄,昨天就已经跟太子爷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了?!而且听这口气,好像还……不太满意?
“顾兄……”
谢云初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对着顾长安深深一拜。
“云初……服了。”
“行了,别拜了。”顾长安摆了摆手,“既然你们要去,我就送你们几句话。”
他的神色稍稍认真了几分,目光扫过三人。
“谢兄,你是读书人。到了东宫,别管什么柳白柳黑,你就只谈你的经义,只谈你的风骨。太子现在需要名声,他不会为难一个纯粹的读书人。”
“裴兄,你背后有宰相和巡抚。去了之后,少说话,多喝酒。表现得中庸一点,让他觉得你是可造之材,但又没那么快能用得上。这样最安全。”
“至于苏兄……”
顾长安看着苏温,笑了笑。
“你就做你自己。该显摆就显摆,该花钱就花钱。让他觉得你是个虽然聪明、但满身铜臭的财神爷。这种人,他最喜欢,也最放心。”
三人听着,只觉得醍醐灌顶。
这哪里是几句话?这分明是给他们每个人量身定做的护身符!
“多谢顾兄指点!”三人齐声道谢。
“顾兄,”苏温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你呢?三天后,你去吗?”
“我?”
顾长安看了一眼院门口。
那里,李若曦和沈萧渔正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有说有笑地回来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摆,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我就不去了。”
“太子那的饭也就哪样。”
“我还是喜欢……吃自家的软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