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门下。
太子李恒站在马车前,脸上挂着副温润如玉的笑容。
他没有摆任何储君的架子,反而像是一位久候多时的老友,对着刚下车的顾长安微微拱手。
“孤在东宫,听闻顾先生在江南问道台上一句为天地立心,震烁古今。今日一见,先生果然……风姿特秀,非池中物。”
顾长安看着眼前这位当朝储君。
一身杏黄常服,剪裁得体,腰间佩玉,眼神清澈而热切。
如果不看周围那跪了一地的禁军和吓得瑟瑟发抖的李林甫,这人倒真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富家公子。
“殿下谬赞了。”
顾长安随意地回了一礼,动作不紧不慢,甚至还有闲心拍了拍袖口上的灰尘。
“草民不过是酒后狂言,当不得真。倒是殿下这般阵仗,把草民的马都惊着了。”
这句半开玩笑半抱怨的话,让跪在地上的李林甫心脏猛地一缩。
敢跟太子这么说话?这小子是真不想活了?
然而,李恒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是孤考虑不周。先生大才,自当有魏晋名士之风,是孤俗了。”
他一边说着,目光一边有意无意地往顾长安身后的马车看去。
“听闻此行,还有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李若曦姑娘,在东阳县活人无数,格物之道更是令公羊先生都赞叹不已。孤对这位奇女子也是神交已久,不知……可否一见?”
顾长安的身子,不动声色地横移了半步,正好挡住了那掀开一条缝的车帘。
“怕是不巧。”
顾长安淡淡地说道。
“若曦她身子不适,不便见驾。”
“不适?”李恒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可是水土不服?孤这就传太医……”
“是伤。”
顾长安打断了他,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有些冷。
“我们在落凤坡,遭了截杀。若非命大,殿下今日见到的,恐怕就是几具尸体了。”
“什么?!”
李恒面色骤变,那股温润的气质瞬间转化为属于上位者的威严与怒火。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直刺跪在地上的李林甫。
“李林甫!这是怎么回事?!”
李林甫浑身一颤,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殿……殿下息怒!是……是臣护卫不力!那伙贼人来势汹汹,手段残忍,连张侍郎都……都殉国了!臣……臣也是九死一生啊!”
他不敢提大宗师的事,只能把惨状往重了说。
李恒深吸一口气,看着顾长安,脸上满是愧疚与自责。
“先生受惊了。没想到竟发生这等骇人听闻之事,是孤的失职!”
他郑重其事地承诺。
“先生放心,此事孤定会立刻禀明父皇,彻查到底!无论背后是谁,孤绝不姑息!定要给先生和李姑娘一个交代!”
这一番做派,又是愤怒又是自责,演得可谓是入木三分,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顾长安看着他,心中却毫无波澜。
皇家的承诺,听听就好。真要信了,那才是傻子。
“多谢殿下。”顾长安语气依旧平淡。
“既如此,”李恒顺势说道,“先生和李姑娘受了惊吓,这驿馆和书院的精舍怕是都太简陋,不利于养伤。孤在城南有一处私苑,名为洗墨园,环境清幽,又有温泉药膳。不如先生这就随孤过去,也好让太医好生调理一番?”
顾长安笑了笑,摇了摇头。
“殿下厚爱,草民心领了。不过……”
他指了指城内的方向。
“家师周怀安,已经在白鹿洞书院备好了住处。老头子脾气倔,我要是不去,他怕是要拿着戒尺打上门来。殿下也不想看草民在朱雀大街上被追着打吧?”
再一次,拒绝得干脆利落,理由还让人无法反驳。
李恒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转瞬即逝。
“周师……既然是周师安排,那孤确实不好强求。”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那不如这样,此时正值午膳时分。孤在樊楼定了一桌接风宴,先生总得赏脸,吃顿便饭吧?也让孤为先生压压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若是再拒绝,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顾长安刚想找个借口,比如“晕车反胃”之类的。
就在这时。
“吃什么饭!吃什么饭!”
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从城门内传来。
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手里提着个酒葫芦,大步流星地冲了出来。正是周怀安。
老头子完全无视了周围的禁军,直接冲到李恒面前,胡子一吹。
“殿下!您这不是胡闹吗!”
李恒一愣,连忙行礼:“周师……”
“这两个孩子一路奔波,身上还带着伤,这会儿最需要的是静养!休息!不是陪您去吃什么劳什子的接风宴!”
周怀安一副护犊子的蛮横模样,指着马车。
“看看!看看!都累成什么样了?您还让他们去应酬?那是吃饭吗?那是受罪!”
他一把拉住顾长安的胳膊,又冲着马车里喊了一嗓子。
“丫头们!跟爷爷回家!爷爷给你们煮了粥!”
说完,也不等李恒反应,周怀安直接跳上车辕,夺过马鞭。
“驾!”
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直接绕过太子的车辇,扬长而去。
……
烟尘散去。
朱雀门前,只剩下李恒和他的仪仗队。
那位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他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那双原本清澈热切的眼眸里,浮现出一层淡淡的寒霜与嘲弄。
“这就是那个顾长安?”
李恒从袖中抽出一块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刚才不小心碰到顾长安衣袖的手指,然后随手将帕子扔在了地上。
“看着……也不过如此。”
“一身的江湖习气,懒散傲慢,毫无规矩。除了嘴皮子利索点,孤没看出他有什么宰辅之才。”
跪在地上的李林甫,此刻终于敢抬起头。他听着太子的评价,心中却是一阵腹诽。
不过如此?
我的殿下哎,您是没见过他在问道台上那副架势。
这人……那是把锋芒都藏在骨头里呢。
您若是真把他当个狂生看,以后怕是要吃大亏的。
但他嘴上自然不敢这么说,只能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爬起来。
“殿下圣明。此子……确实有些恃才傲物,需要好生打磨。”
“打磨?”
李恒冷笑一声,转身上了自己的车辇。
“那是以后。现在……”
“先让他得意几天吧。孤倒要看看,进了这京城的白鹿洞,他还能不能这么清高得下去。”
“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