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陆行知放下茶杯,死死地盯着顾长安,那眼神,不再是长辈对晚辈的欣赏。
而是棋手遇到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对手时的兴奋与审视。
“老夫承认,你找到了一条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路。一条……最脏,最累,最没人走的路。”
他顿了顿,语气却陡然一转,变得锐利起来。
“但是,你凭什么认为,走这条路,就能赢?”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桌面上。
“裴玄。
他背后是巡抚衙门。
他接手的,是摊丁入亩这等关系到江南税制根本的上等策论。
他每写一个字,都有刺史府的主簿为他提供卷宗;他的每一条建议,都有可能直接呈到陛下的案头。这叫青云路。”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谢云初。
他背后是整个江南士林。
他接手的,是为圣人经典作新注的不朽之业。
他的每一篇文章,都会被万人传颂,奉为圭臬。
他的名望,就是他最锋利的武器。这叫名士路。”
最后,陆行知伸出第三根手指。
“苏温。他背后是富可敌国的苏家。
他要做的,或许是修一座桥,建一座育婴堂,开一座义仓。
他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撒钱,便能轻易获得万民称颂。这叫黄金路。”
陆行知看着顾长安,声音沉了下来。
“他们三人,走的都是光明正大、直达天听的阳关道。
而你,要带着你的学生,去走那条人人避之不及的下水道。”
他指了指山下的方向,那里是山海城的万家灯火。
“去处理那些积压了几十年的陈年户籍,去丈量那些为了三尺地而打得头破血流的烂田,去调查那些乞丐冻死、孤儿病亡的晦气案件……”
“顾长安,你告诉我,”
陆行知的眼神,仿佛要将他看穿,“你要如何,用一堆烂泥,去和天上的云彩争辉?”
这番话,句句诛心。
将李若曦即将要走的道路,那份艰难与卑微,血淋淋地揭示了出来。
一旁的沈萧渔听得都皱起了眉头,李若曦更是紧张得捏紧了衣角。
然而,顾长安的脸上,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自己杯中已凉的茶水,缓缓倒掉,又提起那把银壶,重新为自己,也为陆行知,斟上了一杯滚烫的新茶。
“陆先生,”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茶室之中。
“您说的这三条路,都很好。”
“只是,”他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缓缓说道,“走的人,太多了。”
“多一个裴玄,江南的税册可能会更漂亮些;多一个谢云初,书架上或许会多一本传世的注疏;多一个苏温,山海城或许会多一座华丽的牌坊。”
“可那些烂在地里的户籍,不会自己长腿跑回架子上;那些无名的尸骨,不会自己开口说话;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哭声,也不会因为文章写得好,就自己停下来。”
顾长安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水,直视着陆行知那双震撼的眼眸。
“他们都在向上看,想让自己的光,被更高处的人看见。”
“而我们,想试着,去点亮那些没有光的地方。”
陆行知的呼吸,在这一刻,猛地一滞。
他原以为,这少年选择这条路,是出于某种惊世骇俗的权谋算计,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屠龙之术。
可现在,他听到的,却是一种近乎天真的、不计得失的理想。
“你疯了。”
陆行知缓缓地吐出三个字,声音沙哑。
“你知不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
是积压了几十年的官僚惰性,是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是人性中最卑劣的贪婪与冷漠。那些脏活,之所以没人碰,不是因为它们脏,而是因为它们无解!”
“你以为你带着一个女娃娃,凭着一点新奇的格物之术,就能改变这一切?
你会被那些看不见的规则,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我知道。”
顾长安的回答,平静得可怕。
“我知道很难。我知道或许三个月后,我们依旧一事无成,她依旧拿不到那个名额。”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身边那个正因为他们的对话而脸色发白,却依旧挺直了腰背的少女。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柔和。
“但,总得有人去做。”
“总得有人,去把那些发霉的卷宗,一卷一卷地翻开,去告诉后人,这里面每一个名字,都曾活过。”
“总得有人,去为那些无声的尸骨,一寸一寸地丈量,去告诉世人,他们不该被遗忘。”
“总得有人,弯下腰,去听一听那些哭声。因为那些哭声,才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声音。”
茶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的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陆行知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脸上,此刻没有了算计,没有了谋划,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
那不是善权谋者的平静,而是一种……看透了世事艰难,却依旧选择逆流而上的……赤子之心。
陆行知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另一个人。
那个人,也曾站在这里,用同样平静的语气,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行知,你总说我傻,说我以一人之力,如何能撼动这千年沉疴。”
“可你想过没有,若人人皆如你我这般聪明,都只想着明哲保身,那这天下,与一潭死水,又有何异?”
“我只愿,做那投石之人。”
陆行知的眼眶,不自觉地,微微泛红。
他端起桌上那杯由顾长安新沏的茶,一饮而尽。
滚烫的茶水,从喉间,一直暖到心底。
他看着顾长安,又看了看李若曦,脸上那所有的审视、质疑、震撼,最终,都化为了一声无比复杂的叹息。
“我不管你们要怎么做,也不管你们要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缓缓站起身,背着手,向茶室外走去。
“我只知道……”
他停在门口,没有回头。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为你们,挡三十年的风雨。”
“三个月后,无论结果如何。”
“我后山这间院子,永远给你们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