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公主府内却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高阳公主没有睡,她也根本无法入睡。
从辩机被押赴刑场开始,她的心就如同被放在油锅里反复煎炸。她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打探着朱雀门方向的任何一丝消息。每一次传回的讯息,都让她的心沉沦一分。
父皇的杀意坚决,袁天罡的阵法森严,万民围观的压力……这一切都像是一座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当那“午时三刻已到”的嘶吼隐约传来时,她猛地从座椅上站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破了娇嫩的皮肤,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然后,便是那一道道如同噩梦般接踵而至的消息。
鬼头刀崩断!凡铁不可加身!
袁天罡请出斩妖剑!佛陀法相惊现!
金光万丈!佛焰冲天!舍利如雨!
辩机……化虹而去!
每一个消息,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尤其是最后那“化虹而去”、“尸骨无存”的结局,更是让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她想象着他在万众瞩目下,承受那腰斩之刑,金色的血液喷洒,最终在烈焰中化为虚无……那该是何等的痛苦!何等的壮烈!又何等的……不公!
他明明拥有那样神佛般的力量,他明明可以反抗,可以离开!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路?!
是因为……自己吗?
是因为当初草庐那场无妄之灾,将他拖入了这政治的漩涡?是因为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情愫,成了父皇必杀他的借口之一?
无穷无尽的悔恨、自责、痛苦,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脏。
她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不许任何人靠近。华丽的宫装被她撕扯得凌乱,珠钗散落一地。她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极致的悲伤,已经让她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侍从小心翼翼的通传声,说是宫里有旨意到了。
高阳如同没有听见,依旧蜷缩在那里,眼神空洞。
直到她的贴身侍女,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激动和惶恐的怪异表情,将刚刚张贴的皇榜内容,颤抖着念给她听。
“……追封辩机为‘三藏普惠大觉真如圣佛’……其临刑顿悟,以罪身证菩提,示现佛法慈悲……”
侍女的声音在空旷的寝殿里回荡。
高阳公主猛地抬起头!
那张原本绝美此刻却苍白憔悴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随即,一种极致的荒谬感和冰冷的讽刺,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瞬间将她淹没!
“哈……哈哈哈……”
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起初很低,带着哽咽,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疯狂!
“圣佛?临刑顿悟?以罪身证菩提?”
她重复着皇榜上的词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扎在她的耳膜上,扎在她的心里!
“好一个‘三藏圣佛’!好一个‘功德圆满’!”
她猛地从地上站起,因为动作太快而踉跄了一下,侍女慌忙上前搀扶,却被她狠狠一把推开!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个披头散发、眼神狰狞的自己,指着镜子,对着虚空,仿佛在质问那高高在上的父皇,质问这无情的天道:
“你们杀了他!是你们用最残酷的刑罚杀了他!现在却要给他追封?给他立庙?用他的血,他的命,来妆点你们的仁慈,来粉饰你们的罪恶?!”
“虚伪!无耻!!”
她抓起梳妆台上的一个名贵瓷瓶,狠狠地砸向铜镜!
“哐当——!”一声巨响,瓷瓶粉碎,铜镜上也出现了裂痕,映照出她更加扭曲的面容。
“父皇……我的好父皇……”她喘着粗气,眼神中的痛苦逐渐被一种冰冷的、怨毒的光芒所取代,“你为了你的皇权,你的威严,就可以随意牺牲任何人吗?连一个……一个你女儿心中……”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语中蕴含的恨意,却让一旁的侍女吓得瑟瑟发抖,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高阳公主看着满地狼藉,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充满恨意的自己,忽然安静了下来。
她缓缓地弯下腰,从那一地碎片和尘土中,捡起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不小心从首饰盒中滚落,又被她刚才的疯狂扫到地上的珠子。并非什么名贵珠宝,只是一颗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粗糙的琉璃珠子,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光。这或许是某个侍女不慎遗落的,或许是之前混乱中从哪里滚进来的。
但在此刻高阳的眼中,这颗不起眼的珠子,却仿佛与白日里那些漫天飞舞的“圣僧舍利”重合了。
她将这颗冰冷的珠子紧紧攥在手心,那坚硬的触感硌得她生疼,却让她混乱的心绪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所有的悲伤、痛苦、绝望,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凝聚成了实质的恨意。
她不再哭泣,不再嘶喊。
她站直了身体,慢慢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衣裙和头发,动作缓慢而机械,眼神却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坚定。
她看着镜中那个眼神幽深、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冰冷弧度的自己,用一种近乎呢喃,却又带着刻骨铭心恨意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辩机……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守护的君王,这就是你曾经……或许在意过的江山。”
“他们不配。”
她将那颗珠子紧紧贴在心口,仿佛那是他留在这世上的唯一念想,也是她复仇的起点。
“从今日起,我李玲(高阳之名),与你李唐皇室,恩断义绝,只是魔教圣女。”
“你们欠他的,欠我的……”
“我会一点一点,亲手拿回来。”
她转身,不再看那破碎的铜镜,走向殿外。脚步依旧有些虚浮,但脊梁却挺得笔直。
夜色笼罩下的公主府,仿佛有一朵黑色的恶之华,在绝望的废墟中,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