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眼前的郑安,这个男人身上透出的那种铁血和冷酷,绝非寻常家奴可比。
他背后的郑闲,那个被他们亲手逐出家门的弃子,如今究竟成长到了何等恐怖的地步?
“这位……壮士。”
崔玄的称呼里,带着一丝屈辱的客气,“我父子二人,如今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老夫只想问一句,郑闲……不,你家主公,他到底想怎么样?”
他的目光浑浊,却死死地盯着郑安,试图从对方的脸上找到一丝线索。
“要钱,府库里的金银你们可以尽数取走,我崔家百年积攒,足够你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要命,也请给个痛快。我崔玄自问一生也算体面,不想死得太过难看。”
“只是,如此折辱,又是为何?我崔家……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他,要遭此大祸?”
他问出最后一句话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即便是为了当年被逐出门之事报复,这手段也未免太狠厉、太决绝了。
这不像是报复,这分明是要将清河崔氏连根拔起!
听到崔玄的话,郑安终于正眼看了他一下。
“崔公言重了。”
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语调,“主公没有要二位的性命,也没说要府上的钱财。”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用词,又似乎是故意要拉长这种折磨人的等待。
“主公只是想请二位在此地……”
他扫视了一圈这间富丽堂皇、处处透着奢靡的厅堂,最后目光重新落在崔玄父子那两张惨白的脸上,“静思己过。”
静思己过!
这四个字,比直接杀了他们还要诛心!
他们何过之有?
在他们看来,将一个血脉不纯的“野种”逐出家门,维护家族的清誉,乃是天经地义!
如今,那个“野种”却反过来,让他们在这座象征着崔家荣耀的厅堂里,“静思己过”?
这何其荒谬!
何其讽刺!
崔玄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他知道,现在任何的愤怒和辩解都毫无意义,只会招来更深的羞辱。
郑安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他轻轻拍了拍手。
“啪!啪!”
两声清脆的掌声后,厅堂厚重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
两名同样身着黑衣的护卫走了进来,他们的动作和郑安一样,沉默而高效。
其中一人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另一人肩上,则扛着两卷看起来颇为粗糙的铺盖。
他们走到厅堂的一角,将铺盖卷扔在地上,发出“噗”的两声闷响。
然后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两只粗瓷碗,一碟看不清是什么的咸菜,和两个黑乎乎、硬邦邦的窝头。
食物被随意地摆放在铺盖旁边,那粗劣的饭食,与周围紫檀木的桌椅、墙上悬挂的名家字画、角落里燃着的昂贵香料,形成了一种触目惊心的对比。
这哪里是饭菜,这分明是喂给囚犯的口粮!
崔文柏死死地盯着那两个窝头,眼珠子都红了。
他这辈子,连看都没看过这种东西,如今却要成为他的晚餐?
“你们……”
他刚要发作,却被崔玄一个严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郑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走到门口,回头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二位的起居,以后就在这里了。厅外二十四时辰都有人守着,有什么需要,可以喊一声。不过,我们的人手脚重,未必能伺候好二位。”
他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所以,我劝二位还是安分一些,不要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免得受皮肉之苦。我家主公的耐心……是有限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了出去。
两扇沉重的花梨木门,在崔玄和崔文柏的面前,缓缓地合拢。
“吱嘎——”
随着门轴转动的声音,最后一丝外面的光亮也被隔绝。
“哐当。”
门闩落下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仿佛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父子二人的心上。
厅堂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几根手臂粗的牛油大蜡烛,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烛火跳跃,将父子俩的身影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两个绝望的鬼魂。
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宁静,再次笼罩了他们,但这一次,却比之前沉重了千百倍。
外面再也听不到家仆的脚步声,听不到丫鬟的低语声,听不到往日里熟悉的任何一点声响。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这座华丽的牢笼,和囚笼之外,那些沉默如铁的看守。
崔文柏再也撑不住了,他双手抱着头,发出了野兽般的呜咽。
他一会儿看看那扇紧闭的大门,一会儿又看看角落里那堆猪狗食一样的饭菜,巨大的落差和无尽的恐惧,彻底摧毁了他的理智。
“爹……爹……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啊……”
他匍匐到崔玄的脚下,抓着父亲的袍角,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痛哭流涕,“会死的……我们一定会死的……那个孽种不会放过我们的……”
崔玄没有理会痛哭的儿子。
他只是呆呆地站着,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他的视线穿过了桌椅,穿过了墙壁,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个雨夜,也是在这座厅堂里,他亲手将郑闲的母亲,那个柔弱的女人,连同她襁褓中的孩子,赶出了崔家的大门。
他记得那个女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样子,记得那个孩子在风雨中微弱的啼哭声。
可他没有心软。
为了崔家的颜面,为了所谓的家族清誉,他选择了冷漠和绝情。
他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是为了家族的百年大计。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当年被他如弃敝履般赶出去的“孽种”,如今,用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杀了回来。
他没有直接杀人,没有放火,甚至没有抢夺财物。
他只是用最平静的方式,将他们父子二人,困在了这座他们引以为傲的华美厅堂里。
用他们当年施加在别人身上的绝望,加倍奉还。
这比杀了他们,更让他们难受。
崔玄缓缓地转过头,看着角落里那两卷粗布铺盖,和那两个黑黢黢的窝头。
一股前所未有的羞辱感,像是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啃噬着他那颗早已被权力和地位喂养得无比高傲的心。
他想起了郑安临走前说的那四个字。
静思己过。
“呵呵……呵呵呵呵……”
崔玄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报应……这都是报应啊……”
他喃喃自语着,身体一软,重重地瘫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那双曾经睥睨众生的眼睛里,最后的光彩,也随着烛火的摇曳,彻底熄灭了。
崔玄的倒下,像是抽走了崔文柏身上最后一丝力气。
他愣愣地看着父亲如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那双平日里总是精光四射、充满算计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枯井,再也映不出任何东西。
“爹?爹!”
崔文柏连滚带爬地扑过去,用力摇晃着崔玄的身体。
“爹!你醒醒!你别吓我啊!爹!”
可是,无论他如何呼喊,如何摇晃,崔玄都毫无反应。
他只是躺在那里,胸口微弱地起伏着,证明他还活着,但他的灵魂,似乎已经随着那一声悲凉的自嘲,彻底离体而去了。
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崔文柏淹没。
他怕了。
他从未如此害怕过。
从小到大,父亲崔玄就是他的天,是那棵为他遮风挡雨、无所不能的大树。
只要有父亲在,天大的麻烦也能摆平。
可是现在,这棵大树倒了。
崔文柏环顾着这间既熟悉又陌生的厅堂。
华丽的雕梁画栋,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狰狞的鬼脸。
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仿佛都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狼狈。
他猛地从地上窜起来,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冲向那扇紧闭的大门。
“开门!开门!你们这群狗奴才!给本公子开门!”
他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厚重的门板,发出“砰砰”的闷响。
“反了天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爹是崔玄!我是博陵崔氏的嫡长子!你们敢这么对我,等我出去,定要将你们碎尸万段!诛你们九族!”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显得那样的色厉内荏。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
除了他自己的回声,没有任何回应。
“来人啊!救命啊!”
他的怒吼渐渐变成了哀求,拳头也砸得通红,可那扇门,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冷酷地隔绝了他与外面的世界。
力气耗尽,崔文拜顺着门板滑落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厅堂内的牛油大蜡烛,终于燃烧到了尽头。
烛火挣扎着跳动了几下,最终不甘地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又迅速消散在黑暗中。
整个厅堂,瞬间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
“啊——!”
崔文柏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他从小就怕黑,卧房里每晚都要点着灯才能入睡。
这突如其来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摸索着,想要爬回父亲身边,却忘了厅堂内的陈设,一头撞在了桌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剧痛让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爹……爹你在哪儿……”
他带着哭腔,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在黑暗中呼喊。
回应他的,只有角落里父亲那若有若无的、粗重的呼吸声。
……
不知过了多久,当第一缕晨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斜斜地照射进厅堂时,崔文柏才从昏昏沉沉的噩梦中惊醒。
他发现自己就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上那件华贵的丝绸袍子,沾满了灰尘,皱成了一团咸菜。
一夜的折磨,让他整个人都憔悴不堪。
而他的父亲崔玄,依旧躺在不远处,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咕噜噜……”
腹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声响。
饥饿感,如同火焰一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这才想起,从昨天被关进来开始,他们就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角落里。
那里,放着两个黑黢黢、石头一样坚硬的窝头,和一碗浑浊不堪的水。
昨天,他还对这些猪狗食嗤之鼻鼻,觉得是对自己天大的侮辱。
可现在……
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尊严?
体面?
在真正的饥饿面前,这些东西显得如此可笑。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抵不过身体的本能,挣扎着爬了过去。
他拿起一个窝头,那粗糙的质感,硌得他手心生疼。
他闭上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狠狠地咬了一口。
“呸!”
干硬的窝头,混杂着一股说不出的霉味,仿佛在啃一块掺了沙子的木头。
他只嚼了两下,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太难吃了!
他这辈子,吃过最差的东西,也不过是厨房送来的点心稍微凉了些。何曾受过这种罪?
可肚子的叫声越来越响, 带来的眩晕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看着手中那块被自己咬了一口的窝头,又看了看地上那口干呕出来的碎渣,眼中满是挣扎。
最终,他还是屈服了。
他捡起窝头,也不管上面的灰尘,就着那碗浑浊的水,一口一口,艰难地往下咽。
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刀子,划过他娇贵的喉咙,也划破了他那可怜的自尊。
就在他狼吞虎咽地解决掉一个窝头时,门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咔哒。”
门闩被拉开了。
崔文柏浑身一激灵,猛地抬头望去,眼中迸发出一丝希望。
是那个孽种想通了?
是要放他们出去了?
门被推开一条缝,刺眼的阳光涌了进来,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走进来的,是那个面无表情的汉子,郑安。
郑安的目光在厅堂内扫了一圈,看到狼狈不堪的崔文柏和人事不省的崔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径直走到角落,放下了一个新的木桶,和一个食盒。
然后,他提起那个已经散发出骚臭味的旧木桶,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
崔文柏见他要走,连忙喊道。
“你家主子呢?叫郑闲那个孽种滚出来见我!他想干什么?他这是囚禁!这是大罪!他就不怕王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