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百花宴，定在了三日后。
帖子送到各府，一时间，京中上至王公贵族，下至三品以上官员家眷，但凡家中有适龄子女的，无不上心准备。明面上是赏花赴宴，实际上谁都知道，这是皇家一年一度的“相看会”，更是各家展示实力、联姻结盟的重要场合。
镇国公府自然也收到了帖子。沈战看着那烫金描花的请柬，眉头微蹙。他素来不喜这些应酬场合，更不愿让女儿过早卷入皇家的漩涡。但皇命难违，帖子既然送到了，便没有不去的道理。
“鸿儿，”沈战将沈惊鸿唤至书房，神色严肃，“此次宫宴，人多眼杂，你要多加小心。靖王虽倒，但朝中各方势力博弈正酣。尤其是苏相那边……如今他少了靖王这个掣肘，更加肆无忌惮，你要格外留意。”
沈惊鸿接过请柬，指尖拂过上面精美的花纹，语气平静：“父亲放心，女儿心中有数。苏相如今独揽大权，朝中攀附者众，女儿会谨慎应对。”
沈战看着女儿沉静的面容，心中既欣慰又担忧：“苏玉衡此人，心思深沉，手段狠辣。靖王之事，他出手太快太准，如今朝中已无人能制衡……只怕他对我们沈家也未必没有想法。”
沈惊鸿点头：“女儿明白。母亲生前曾说过，苏相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城府极深。母亲她……”她顿了顿，“似乎对苏相颇为了解。”
提到已故的妻子慕容婉，沈战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你母亲……她确实不同寻常。苏玉衡年轻时曾与你外祖家有过来往，或许正是因此，他对你母亲的事格外关注。”
这话让沈惊鸿心中一动。前世她从未深究过母亲的来历，只知道母亲是慕容家的女儿，外祖父慕容弘是位退隐的翰林学士。但听父亲这语气，似乎母亲的背景并不简单。
“父亲，母亲的出身……”沈惊鸿试探着问。
沈战沉默片刻，缓缓道：“你母亲出身江南慕容氏，你外祖父慕容弘确实是退隐的翰林，这一点并无虚假。但……你母亲年轻时曾在外游历数年，那几年她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连我也不完全清楚。她只说，那些经历让她明白了许多道理。”
这话更增添了沈惊鸿心中的疑虑。母亲慕容婉，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女儿知道了。”沈惊鸿郑重道，“此次宫宴，女儿会格外小心。”
沈战看着女儿，终究还是补了一句：“若有人为难你，不必忍让。我沈战的女儿，不是什么人都能欺负的。”
沈惊鸿心中一暖，展颜一笑：“有父亲在，谁敢欺负女儿？”
从书房出来，沈惊鸿回到惊鸿院。她将请柬放在案上，对白芷吩咐道：“去将前几日新做的那套月白织金襦裙取来。”
“小姐要穿那套？”白芷有些意外。那套襦裙虽然华美，但颜色素净，在一众姹紫嫣红中，未免有些不起眼。
“就穿那套。”沈惊鸿淡淡道，“百花宴上，最不缺的就是争奇斗艳。我们不必与她们争这个风头。”
白芷明白了，立刻去取衣裙。
沈惊鸿又唤来玄影：“宫宴那日，安排几个人，盯紧苏相府的人。另外，派人去江南查查慕容家，特别是外祖父慕容弘退隐前的事，还有母亲年轻时游历的踪迹。”
“是。”玄影应下，“属下立刻安排。”
三日后，宫中百花宴。
御花园里，百花盛开，姹紫嫣红。锦缎铺路，彩绸绕梁，宫女太监穿梭其中，端着一盘盘精致的点心和美酒。各家贵女公子三两成群，或赏花吟诗，或低声交谈，一派祥和热闹的景象。
沈惊鸿到得不算早。她带着白芷，在宫女的引领下，缓步走进御花园。一身月白襦裙，只在裙摆和袖口用金线绣着细密的云纹，发髻上也只简单插了一支白玉簪，整个人清雅出尘，与周遭的繁华热闹格格不入。
然而，就是这份与众不同，反而吸引了更多目光。
“那就是镇国公府的沈大小姐？果真是气质不凡。”
“听说她前不久在靖王案中立了功，连陛下都称赞呢。”
“嘘——小声点，苏相家的人也在……”
议论声窃窃响起，沈惊鸿却恍若未闻，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她看到了苏玉衡。这位当朝首辅今日穿了一身暗紫色锦袍，正与几位朝中重臣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尽显权臣气度。他的身边，跟着一位身穿鹅黄衣裙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容貌娇美，眉眼间与苏玉衡有几分相似，正是苏玉衡的嫡女，苏婉如。
苏婉如也看到了沈惊鸿。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苏婉如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显得教养极好。
沈惊鸿也回以浅笑，心中却暗自警惕。苏婉如的笑容看似温和，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探究。
“沈小姐。”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惊鸿转身，看到萧景渊走了过来。他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锦袍，腰间系着白玉带，整个人温润如玉，气度雍容。
“三殿下。”沈惊鸿微微福身。
“不必多礼。”萧景渊虚扶一把，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但很快恢复如常，“沈小姐今日这身装扮，倒是别致。”
“殿下谬赞了。”沈惊鸿淡淡道，“不过是寻常衣物罢了。”
两人正说着话，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众人纷纷侧目，只见苏玉衡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正朝他们这边走来。
“三殿下，沈小姐。”苏玉衡行至近前，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二位在此赏花，倒是好雅兴。”
“苏相。”萧景渊微微颔首，神色平静。
沈惊鸿也欠身行礼：“苏相。”
苏玉衡的目光在沈惊鸿身上打量一番，笑道：“沈小姐今日这身打扮，清雅脱俗，倒是与这满园繁花相映成趣。看着你，倒让老夫想起一位故人。”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沈惊鸿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苏相过奖了。不知是哪位故人，能让苏相如此挂怀？”
苏玉衡捋须笑道：“是老夫年轻时的一位旧识，也姓慕容，同样才华出众，气质超群。说起来，沈小姐的母亲慕容夫人，年轻时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女，老夫曾有幸见过几面。”
他提到慕容婉时，语气平淡，但沈惊鸿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异样。
“原来苏相与家母相识。”沈惊鸿平静道，“可惜家母去得早，否则倒可请苏相过府一叙，聊聊往事。”
“确实可惜。”苏玉衡叹了口气，随即话锋一转，“说起来，慕容夫人生前可曾与沈小姐提过她年轻时的事？比如……她游历江湖的那些经历？”
来了。沈惊鸿心中一凛，苏玉衡果然在试探母亲的事。
“家母生前确实偶尔提起游历之事，”沈惊鸿斟酌着措辞，“但多是些山水见闻，风土人情。母亲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那些经历让她受益匪浅。”
“仅此而已？”苏玉衡追问，眼中闪过一丝急切，虽然很快掩饰过去，但沈惊鸿还是看到了。
“仅此而已。”沈惊鸿肯定道，“苏相似乎对家母的游历经历很感兴趣？”
苏玉衡哈哈一笑，掩饰道：“只是随口一问。毕竟慕容夫人那样的奇女子，她的经历定然不凡。好了，老夫就不打扰二位赏花了。”
他转身离开，但沈惊鸿分明看到，他转身的刹那，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等苏玉衡走远，萧景渊低声道：“苏相似乎对你母亲的事格外关注。”
“我也察觉到了。”沈惊鸿蹙眉，“看来母亲的过去，确实隐藏着什么秘密。”
“需不需要我帮忙查？”萧景渊问。
沈惊鸿摇头：“暂时不用。我已经派人去查了。不过……殿下今日特意来找我，应该不只是为了赏花吧？”
萧景渊微微一笑：“什么都瞒不过你。确实有事——漕运那边，我们的人已经安插进去了三个。另外，江南盐税案，都察院那边似乎有了新进展。”
“什么进展？”
“他们查到，靖王倒台前，曾有一笔巨款通过钱庄汇往江南，收款人是一个叫‘明月轩’的商号。而这个商号，表面上做丝绸生意，实则与盐商往来密切。”萧景渊压低声音，“更关键的是，这个商号的幕后东家，似乎与苏相有些关联。”
沈惊鸿眼中精光一闪：“可有证据？”
“暂时没有直接证据。”萧景渊摇头，“但已经查到，明月轩的大掌柜，每月都会秘密前往相府一次。而且，苏相的一个远房侄子，在明月轩挂了个闲职，却领着极高的俸禄。”
“这确实可疑。”沈惊鸿沉吟道，“不过，仅凭这些还扳不倒苏相。我们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我知道。”萧景渊点头，“所以我来找你商量。你在江南可有可靠的人手？”
沈惊鸿想了想：“幽冥阁在江南有几个分舵，可以动用。不过……此事需万分小心。苏相在江南经营多年，耳目众多，一旦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我明白。”萧景渊道，“所以我想，不如双管齐下。明面上，让都察院继续查；暗地里，让你的人深入调查。两线并进，总能找到突破口。”
沈惊鸿思索片刻，点头道：“可以。我会安排人暗中调查明月轩。不过，此事需从长计议，不能急于求成。”
两人正低声交谈，忽然听到一声高宣：
“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连忙起身，跪地迎接。
永昌帝身着明黄龙袍，携皇后缓步走进御花园。帝后二人皆面带笑容，看起来心情不错。然而，敏锐的人却能发现，皇帝的目光在扫过苏玉衡时，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都平身吧。”永昌帝在御座上坐下，皇后则坐在他身侧，“今日百花宴，诸位不必拘礼，尽情赏花饮酒便是。”
“谢陛下。”众人起身，重新落座。
宴会正式开始。宫女太监穿梭其间，奉上美酒佳肴。乐师奏起悠扬的乐曲，舞姬翩翩起舞，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然而，在这祥和表象之下，暗流仍在涌动。
沈惊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似在欣赏歌舞，实则暗中观察着全场。她注意到，苏玉衡不时与身边的官员低声交谈，而那些官员，大多是最近投靠他的靖王旧部。
看来，苏玉衡不仅吞并了靖王的势力，还在迅速扩张自己的党羽。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永昌帝突然开口道：“今日百花盛开，美景当前，岂能无诗？朕听说，今日在座的诸位公子小姐中，不乏才学出众者。不如即兴赋诗一首，以助雅兴？”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响应。
几个世家公子率先赋诗，虽不算惊艳，但也算工整。轮到各家贵女时，气氛更加热烈。这些贵女们平日里苦练诗书，为的就是在这样场合一展才华。
苏婉如也赋了一首，诗句清丽，意境优美，赢得一片赞誉。
“沈大小姐，”永昌帝的目光突然落在沈惊鸿身上，“朕听说你也颇通文墨，不如也赋诗一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沈惊鸿身上。
沈惊鸿起身，微微福身：“陛下有命，臣女不敢推辞。只是才疏学浅，若有不当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她走到案前，提起笔，略一思索，便在宣纸上写下：
“素衣不争百花艳，
清骨自有暗香传。
莫道深闺无远志，
他日凌云上九天。”
诗成，太监将诗稿呈给永昌帝。
永昌帝看着诗稿，沉默片刻，突然哈哈大笑：“好一个‘他日凌云上九天’！沈大小姐，你这诗，倒是颇有气魄！”
他将诗稿递给皇后，皇后看了也点头称赞：“沈家这丫头，果然不同凡响。这诗中的气魄，倒让本宫想起一个人来……”
“哦？皇后想起了谁？”永昌帝饶有兴趣地问。
皇后微微一笑：“想起了已故的慕容夫人。当年她还在闺中时，也曾作过一首类似的诗，其中那句‘不羡牡丹倾国色，只作寒梅傲雪枝’，至今让本宫记忆犹新。”
提到慕容婉，场中气氛微妙地一滞。
苏玉衡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永昌帝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慕容夫人当年也是才名远播。可惜，天妒英才。”
沈惊鸿心中一暖。母亲去世多年，竟还有人记得她的诗，记得她的才情。
“沈小姐，”永昌帝看着她，“你母亲去得早，你能有今日的才学气度，实属不易。朕听说，你还精通兵法医理？”
“陛下过奖了。”沈惊鸿谦逊道，“臣女只是略知皮毛，不敢称精通。”
“不必过谦。”永昌帝摆摆手，“靖王案中，你协助景渊查明真相，立了大功。朕向来赏罚分明——传朕旨意，赐镇国公府沈惊鸿玉如意一对，黄金千两，以示嘉奖。”
“谢陛下隆恩。”沈惊鸿跪地谢恩。
周围众人看向她的目光更加复杂。皇帝的赏赐虽然不算丰厚，但这背后的意义却非同寻常——这是皇帝在公开表明对沈惊鸿的赞赏和器重。
苏玉衡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他没想到，皇帝会在这个场合公开赏赐沈惊鸿。这无疑是在向所有人传递一个信号：沈家，依然是皇帝看重的人家。
宴会结束时，天色已晚。众人纷纷告退。
沈惊鸿正准备离开，一个小太监匆匆走来，低声道：“沈小姐，三殿下请您稍留片刻，有要事相商。”
沈惊鸿点点头，对白芷道：“你先回去，告诉父亲我稍后就回。”
“是。”
等众人都离开后，沈惊鸿在太监的引领下，来到了御花园一处僻静的亭子。萧景渊已在那里等候。
“殿下。”沈惊鸿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萧景渊示意她坐下，神色凝重，“今日宴上，你也看到了，苏相对你母亲的事格外关注。”
“看到了。”沈惊鸿点头，“他似乎想从我这里打探什么。”
“不是似乎，是确实。”萧景渊沉声道，“我得到密报，苏相最近在暗中调查你母亲慕容夫人，不仅调查她在京中的事，还派人去了江南，调查她出嫁前的经历。”
沈惊鸿心中一紧：“他查到了什么？”
“暂时还不清楚。”萧景渊摇头，“但以苏相的行事风格，他既然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去查，就说明他怀疑你母亲的身份不简单。沈小姐，你……可知道你母亲是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沈惊鸿沉默片刻，缓缓道：“母亲从未对我说过什么特别的事。但如今看来，她的过去或许确实隐藏着什么。我已经派人去江南调查了。”
“要快。”萧景渊道，“苏相既然已经开始调查，说明他可能已经掌握了什么线索。我们必须赶在他前面。”
“我明白。”沈惊鸿站起身，“殿下放心，我会尽快查明。”
离开皇宫时，已是月上中天。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沈惊鸿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心中思绪万千。苏玉衡的试探，皇帝的赏赐，萧景渊的提醒，还有……母亲慕容婉可能隐藏的秘密。
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慢慢向她收紧。
母亲，您究竟是谁？您的过去，又隐藏着怎样的故事？
沈惊鸿握紧了手中的帕子，目光坚定。
不管前方有多少迷雾，她都要一一揭开。这一世，她不仅要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也要查明所有的真相。
马车缓缓驶向镇国公府，夜色中，沈惊鸿的目光如寒星般明亮。
前方的路或许艰难，但她已做好准备。
这场权力的游戏，这场真相的追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