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府的宴会,设在府内最为开阔雅致的“清晖园”中。时值秋日,园中丹桂飘香,菊色正艳,与雕梁画栋的亭台水榭相映成趣,既显皇家气派,又不失文雅风韵。暮色初临,华灯已上,将整个园子照耀得如同白昼,宾客往来,衣香鬓影,一派富贵风流景象。
沈惊鸿的马车抵达时,园门前已是车马辚辚。她今日择了一身藕荷色暗花绫罗长裙,外罩月白绣缠枝莲纹的薄绸披风,发髻间只簪一支素雅的珍珠步摇并两朵点翠珠花,妆容清淡,却愈发衬得她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卓绝。她无意抢谁的风头,但当她扶着白芷的手缓步下车时,那通身的气度与近日在京中愈发响亮的名头,仍不可避免地引来了诸多注目与低声议论。
“看,是镇国公府的沈大小姐……”
“听闻此次科举,那位新科解元顾云舟,便与她有些关联……”
“嘘,慎言!五皇子之事刚落幕,风波未平呢……”
这些细碎的声音如同风中的柳絮,飘入耳中,却未能扰动沈惊鸿分毫。她面色平静,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在管事嬷嬷殷勤的引导下,从容步入园中。
萧景渊作为主人,正于园中主位的水阁前迎客。他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团花蟒纹常服,玉冠束发,相较于平日的温润,更添了几分亲王贵胄的雍容。见到沈惊鸿,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色,主动迎上几步。
“沈小姐来了。”他语气亲切自然,用的是世家通好之间的称呼,既显亲近又不逾矩。
沈惊鸿敛衽一礼,姿态优雅:“三殿下设宴,惊鸿岂敢不来。恭贺殿下,此番秋闱圆满,又得贤才,实乃朝廷之幸。”她声音清越,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遭几位正竖起耳朵的官员听清。
萧景渊笑容加深,虚扶一下:“沈小姐过誉了,皆是陛下圣明,考官公允,以及……如顾解元这般学子自身才学出众之故。”他巧妙地将功劳分散,目光扫过沈惊鸿时,带着心照不宣的赞许。他自然知道,若非沈惊鸿提前警示并提供了关键线索,此次科举舞弊案绝不会如此顺利解决,更不会让他收获如此大的政治利益。
两人寒暄数语,皆是滴水不漏。沈惊鸿目光微转,已将在场重要人物尽收眼底。
新科解元顾云舟穿着一身崭新的湖蓝色襕衫,正被几位同样年轻的学子围在中间,他面容尚带几分初入此种场合的拘谨,但背脊挺直,应对之间已可见沉稳锋芒。见到沈惊鸿,他隔空郑重地拱手一礼,目光中感激与敬意交织。
而在不远处的九曲回廊旁,一群衣着华丽的世家女眷中,苏挽月的身影格外显眼。她身着石榴红缕金撒花长裙,珠翠环绕,妆容精致,正与身旁的承恩公府小姐说笑着,仿佛五皇子倒台的阴霾未曾沾染她分毫。然而,沈惊鸿敏锐地捕捉到,她握着团扇的指尖微微泛白,眼波流转间,偶尔会飞快地扫过在场几位重量级官员,尤其是在与兵部侍郎李崇明目光相接时,那瞬间的停顿与几不可查的颔首,未能逃过沈惊鸿的眼睛。
李崇明,苏贵妃的远房表兄,苏家在军中的重要臂膀之一。五皇子失势,苏家失去一大倚仗,此刻正需大力巩固其在朝堂,尤其是在军中的势力。看来,苏挽月今日并非单纯赴宴,而是带着苏家的使命,试图拉拢或试探某些关键人物。
更让沈惊鸿心中微沉的是,她注意到与李崇明交谈甚密的一位武将,竟是父亲麾下的一员副将,王贲。王贲素以勇猛着称,但性情略显粗直。父亲镇守边关,京中旧部与苏家势力有所往来本不稀奇,但在此敏感时刻,如此公开地与李崇明亲近,难免不让人多想。那张“小心身边人”的纸条,如同鬼魅般再次浮现在她脑海。
“身边人……究竟会是谁?”沈惊鸿心中暗忖,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与上前搭话的几位夫人小姐周旋。
宴会正式开始,丝竹悦耳,歌舞曼妙。觥筹交错间,是虚伪的客套、暗藏的机锋与无声的较量。萧景渊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众宾客之间,既抬举了以顾云舟为首的新科学子,又安抚了那些因五皇子倒台而惴惴不安的官员,言辞恳切,姿态磊落,赢得了不少好感。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苏挽月忽然盈盈起身,手持玉杯,走向萧景渊,声音娇柔婉转:“三殿下今日设宴,款待新科俊杰,真乃雅事。挽月不才,愿献舞一曲,以助殿下雅兴,也为诸位才子贺。”
此言一出,满座皆静,随即响起一片附和之声。苏挽月京中第一才女的名头并非虚传,其舞姿更是一绝。萧景渊不好推拒,含笑应允。
乐声一变,转为悠扬飘逸。苏挽月翩然至场中,水袖轻扬,腰肢曼扭,确实舞姿惊人,宛若惊鸿。她目光流转,顾盼生辉,有意无意间,总望向萧景渊的方向,其中蕴含的倾慕与示好,几乎毫不掩饰。
沈惊鸿端坐席间,静静观赏。她明白,苏挽月此举,一为展示才艺,挽回因五皇子之事可能受损的名声;二则,恐怕也是苏家见三皇子声势渐起,生出别样心思,想借此机会,让苏挽月重新进入最具潜力的皇子视野。好一个能屈能伸的苏家!
一舞毕,满堂喝彩。苏挽月微微喘息,面泛桃红,更添艳色。她接过侍女递上的酒杯,再次走向萧景渊:“殿下,挽月敬您一杯。”
萧景渊举杯,笑容温文:“苏小姐舞姿超凡,辛苦了。”
两人对饮。就在苏挽月转身欲回座时,她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形一个趔趄,手中酒杯脱手,杯中残酒竟直直泼向坐在侧前方的沈惊鸿!
“小姐小心!”白芷低呼,下意识想挡,却已来不及。
电光火石间,沈惊鸿并未惊慌,她只是极快地侧身、抬手,用宽大的衣袖一拂一引,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大部分酒液被衣袖挡住,只有零星几点溅上了她的裙摆。而那只酒杯,则“啪”一声脆响,落在她座前的青石地上,摔得粉碎。
这一下变故突生,水阁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于此。
苏挽月掩口,满脸“惊慌”与“歉意”:“哎呀!沈姐姐,真是对不住!我……我方才头有些晕,一时没站稳,绝非故意,还望姐姐海涵!”她眼中却飞快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她算准了在这种场合,沈惊鸿为了维持风度,必定不会与她计较。
沈惊鸿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衣袖上的酒渍,目光平静地看向苏挽月,那目光清澈却极具穿透力,让苏挽月脸上的“歉意”几乎维持不住。
“无妨。”沈惊鸿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过是意外而已,苏小姐并非有意,何必道歉。”她语气淡然,仿佛真的浑不在意。
然而,她下一句话,却让苏挽月嘴角的笑意微微一僵:“倒是苏小姐方才舞姿太过投入,怕是耗神费力,才会一时眩晕。我略通医理,观苏小姐面色,似有心火亢盛、肝气不舒之象,还需好好静养,勿要再劳心劳力才是。”她语气关切,仿佛真心为对方着想,但“劳心劳力”四个字,却隐隐点破了苏挽月今日频频动作的根源。
苏挽月脸色变了几变,勉强笑道:“多谢沈姐姐关心,挽月记下了。”
这时,萧景渊也已开口,语气带着适度的关切:“沈小姐受惊了。苏小姐想必也是无心之失。来人,带沈小姐去更衣。”他处理得圆滑,既安抚了沈惊鸿,也未深究苏挽月。
沈惊鸿微微颔首,随着侍女前往备好的厢房更衣。白芷紧跟其后,低声道:“小姐,那苏挽月分明是故意的!”
“我知道。”沈惊鸿语气淡漠,“她不过是想让我在众人面前失态,最好能激怒我,落个心胸狭窄之名。可惜,她打错了算盘。”这种内宅妇人争风吃醋的小伎俩,在她眼中实在不值一提。真正让她在意的,是苏挽月,或者说她背后的苏家,为何要在此刻急于挑衅?是为了试探她的反应?还是想借此转移什么注意力?
更衣完毕,沈惊鸿并未立即返回宴席,而是借口透气,走到水阁旁一处相对安静的假山后。夜风带着凉意和桂子的甜香拂来,稍稍吹散了宴席间的喧嚣与浊气。
她正凝神思索,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沈小姐。”
沈惊鸿心头微凛,瞬间警惕,但并未慌乱,缓缓转身。只见假山的阴影处,立着一个身着褐色劲装、做护卫打扮的男子,正是方才与李崇明交谈甚密的王贲副将。
“王将军?”沈惊鸿眸光微闪,“有何见教?”
王贲上前一步,借着月光和远处灯火,沈惊鸿看清他脸上带着一丝挣扎与决然。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末将长话短说。沈小姐,末将受沈大将军知遇之恩,本不该……但有人以末将家小性命相胁,逼末将透露边关布防及大将军动向……”
沈惊鸿心中巨震,面上却不动声色:“是谁?”
“是……是李崇明侍郎的人。”王贲咬牙,“他们想知道大将军此次巡边的具体路线与护卫力量……末将、末将尚未吐露实质,但恐支撑不了多久。末将思来想去,唯有冒险告知小姐,请小姐务必转告大将军,千万小心!京中……有人欲对大将军不利!”他说完,不待沈惊鸿回应,迅速环顾四周,如同鬼魅般重新隐入黑暗,消失不见。
沈惊鸿站在原地,秋夜的凉意仿佛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
李崇明!苏家!他们果然将手伸向了远在边关的父亲!是因为父亲手握重兵,且态度不明,成了他们夺嫡路上的绊脚石?还是因为……那与前朝有关的秘密,让他们认为父亲是必须除掉的障碍?
“小心身边人……”王贲的警告,与那张纸条上的字迹重合在一起。
父亲身边的副将已被渗透,那镇国公府内呢?惊鸿卫中呢?甚至……三皇子府,或者刚刚投诚的顾云舟身边,是否也潜藏着看不见的危机?
蛊王未死,苏家又蠢蠢欲动,暗箭已瞄准边关的父亲……眼前的繁华盛宴,仿佛瞬间化作了张开巨口的深渊。
沈惊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重新迈步,向着那片灯火通明、笑语喧哗的宴会走去。
她的背影在月色下显得格外纤瘦,却又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风雨已至,她需得步步为营,在这漩涡之中,为父亲,为家族,杀出一条生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