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沉重,带着铁锈、尘土和陈年油污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狭窄的金属管道内壁粗糙冰冷,每一次手脚并用、向上攀爬,都伴随着衣物与锈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以及皮肤被刮擦的刺痛。顾微微几乎是凭着本能,在绝对黑暗和窒息的痛苦中,机械地、拼命地向上挪动身体。受伤的脚踝每一次用力蹬踏,都像有烧红的铁钎狠狠凿进骨头,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汗水混着泪水(她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模糊了视线,又被灰尘黏住。肺部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吸入更多带着铁腥味的污浊空气,引发更剧烈的咳嗽,却又被她死死压在喉咙里,不敢发出大的声响。
身后的管道里,传来另外两人同样沉重压抑的喘息和攀爬声,是那个戴面具的头领和另一名队员。他们像沉默的幽灵,紧随其后,但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没有催促,也没有协助。只有那偶尔响起的、极其轻微的金属叩击声(是某种信号?),提醒着顾微微他们的存在,也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从自称“维护者”的科学狂人手中,落入了另一群身份不明、手段狠辣的武装分子控制之下。逃离了一个囚笼,又钻进了另一个移动的、更危险的牢笼。
管道似乎没有尽头,向上延伸的角度陡峭,有时甚至近乎垂直。手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指尖因为用力过度和刮擦而麻木、渗血。每一次感觉力竭,想要停下喘息时,下方远处隐约传来的、被管道放大的、沉闷的爆炸声和更加急促的警报声(似乎比刚才更近了?),就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迫使她榨出最后一丝力气,继续向上,向上。
绝望和恐惧,如同跗骨之蛆,从未远离。但在这纯粹的、肉体的痛苦和求生的本能驱使下,大脑反而陷入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空白。她不去想这些“解救者”是谁,不去想陆沉舟的生死,不去想安德烈的下落,不去想“钥匙”和“信使”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未来……她只是爬,拼命地爬,仿佛只要爬出这条黑暗的管道,外面就有光,就有生路。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顾微微的意识因为缺氧和剧痛开始模糊,手臂再也无法支撑身体重量,几乎要从陡峭的管壁上滑落时,头顶上方,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光线!
不是灯光,更像是……星光?或者,是城市夜晚稀疏的天光,透过某个缝隙渗了进来?
那光线如此微弱,在此刻顾微微的眼中,却不啻于照亮整个世界的曙光!出口!快到出口了!
一股新的力量涌入她几乎枯竭的身体。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上猛蹿了几步,手指终于触碰到了一丝冰冷的、带着室外湿冷空气的风!是格栅!管道尽头被一个锈蚀的格栅封住了!
她疯狂地去推、去撞那格栅,但格栅异常沉重,纹丝不动。就在这时,下方的头领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困境,加快了速度爬上来,挤到她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巧的、前端带钩爪的工具,卡在格栅边缘,然后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借助体重和杠杆原理,向侧面狠狠一撬!
“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中,沉重的格栅被硬生生撬开了一道足以让人挤出去的缝隙!更加冰冷的、带着雨后泥土和青草气息的新鲜空气,瞬间汹涌而入,冲淡了管道内的污浊,也让她精神猛地一振!
头领率先从缝隙中钻了出去,动作迅捷。然后,他伸出手,抓住顾微微的手臂,用力将她从狭窄的缝隙中拖了出去!
顾微微滚落在冰冷潮湿、长满杂草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冰冷而新鲜的空气,肺部火辣辣的疼痛被这清新的空气稍稍缓解。她抬起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极其偏僻、似乎是城市边缘废弃工厂区或河滩荒地的地方。四周是低矮破败、长满藤蔓的围墙,远处是苏黎世城市模糊的、灯火阑珊的天际线,更近处是黑黢黢的、只剩下框架的厂房阴影。头顶是阴沉沉的、看不到星月的夜空,飘着冰冷的雨丝。他们出来的管道口,位于一堵半塌的砖墙底部,被茂密的荒草和杂物掩盖,极其隐蔽。
另一名队员也迅速钻了出来,警惕地环顾四周,同时将一个类似信号干扰器的东西放在地上,打开了开关。
头领没有给顾微微任何喘息和观察的时间,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动作算不上温柔,但也没有过分粗暴。“能走吗?”依旧是那个经过变声器处理的、低沉沙哑的声音。
顾微微勉强站稳,脚踝传来的剧痛让她差点再次摔倒,但她咬牙点了点头。比起在管道里攀爬,平地行走虽然痛苦,但至少可以忍受。
“跟上,保持安静。”头领言简意赅,示意了一下方向,率先朝着远离城市灯光、更深入荒地区域的一片小树林走去。另一名队员殿后,警惕地观察着后方和天空。
三人迅速隐没在黑暗和雨丝之中。脚下的地面泥泞不平,杂草丛生,每走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湿了他们单薄的衣衫(顾微微身上还是那套可笑的薄衣,头领和队员的作战服似乎有一定的防水性)。顾微微冻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脚踝的疼痛在冰冷和疲惫的叠加下,几乎让她麻木。但她不敢停下,只能紧紧跟着前面那个沉默而高大的背影。
他们穿过荒草丛生的小树林,越过一条干涸的、堆满垃圾的排水沟,又沿着一条废弃的铁轨走了一段。整个过程,头领和队员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偶尔用手势交流,行动迅捷而默契,显然训练有素,对这片区域也有一定的了解(或者提前侦察过)。
终于,在绕过一座巨大的、散发着刺鼻化学气味的废弃储油罐后,前方出现了一辆没有任何标识、车身沾满泥浆、玻璃贴了深色膜的黑色越野车,静静地停在一丛茂密的野生灌木后面。
头领走到车旁,在驾驶座车窗上轻轻敲了敲。车窗无声降下一半,露出一张同样戴着战术面罩、只露出眼睛的脸,对着头领点了点头。
“上车。”头领拉开后车门,对顾微微示意。
顾微微看着这辆如同幽灵般的越野车,心中警铃大作。上车,就意味着彻底将自己交到这群神秘人手中,去向、命运,完全未知。可是,不上去呢?留在这荒郊野外,以她现在的状态,用不了多久就会失温、伤重,或者被基地的人,甚至被其他势力找到。
她没有选择。就像在管道里一样,她没有选择。
她咬了咬牙,低头钻进了后座。车内很宽敞,但陈设简单,只有最基本的座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皮革、机油和淡淡烟草的味道。头领和另一名队员也迅速上了车,分别坐在她两侧,将她夹在中间。车门关上,车窗升起,引擎发出一声低沉有力的轰鸣,车子缓缓启动,没有开灯,悄无声息地驶离了这片荒地,驶上了一条偏僻的、没有路灯的公路。
车内一片死寂,只有引擎平稳的运转声和雨刷器规律的摆动声。没有人说话。顾微微蜷缩在座椅中间,双手抱臂,试图抵御寒冷和心底不断滋生的恐惧。她能感觉到两侧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硝烟、汗水、泥土和冰冷金属气息的味道,能感觉到他们虽然没有看她,但那种全神贯注的警惕和若有若无的审视。
他们到底是谁?要带她去哪儿?
车子在黑暗的公路上行驶了大约二十分钟,中途换了几次方向,显然在绕路。然后,拐下公路,驶入一条更加隐蔽的林间土路,最终在一栋看起来像是猎人小屋或废弃林间别墅的、孤零零的木屋前停下。木屋很旧,窗户都被木板钉死,周围是茂密的松林,寂静无声。
“下车。”头领推开车门。
顾微微跟着下了车,冰冷的夜风让她打了个哆嗦。头领对司机(一直没下车)打了个手势,然后示意顾微微跟着他走向木屋。另一名队员持枪警戒四周。
木屋的门是厚重的实木,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头领在门边一个隐蔽的凹陷处按了一下,又进行了虹膜扫描(扫描仪藏在木板后面),门才“咔哒”一声向内打开。
里面比外面看起来好很多。虽然陈设简单老旧,但很干净,有基本的家具,壁炉里甚至还生着火,跳跃的火光带来一丝暖意和光亮。空气中弥漫着松木燃烧的清香和淡淡的咖啡味。一个穿着深色便装、身材中等、背对着门、似乎正在壁炉前煮咖啡的男人,听到声音转过了身。
这是个大约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相貌普通,属于扔进人堆就找不到的那种,但一双灰色的眼睛在火光下显得异常锐利和清醒,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洞悉世事的沉稳和……深深的疲惫。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顾微微狼狈不堪的样子,最后落在她脸上,与她那双充满戒备、恐惧和茫然的眼睛对视了片刻。
然后,他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下意识想要倾听的磁性,用的是标准的、略带英伦口音的英语:
“顾小姐,一路辛苦了。请坐。喝杯热咖啡,暖暖身子。我们可以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