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深秋的午后，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城市哥特式的尖顶上，酝酿着一场不期而至的冷雨。顾微微坐在那家百年俱乐部临窗的茶座旁，窗玻璃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模糊了窗外利马特河沉静的碧波和远处教堂灰暗的轮廓。红茶早已凉透，杯沿上残留着半圈淡淡的印记。她对面的位置空着，合作方戴维先生已在十分钟前礼貌地离开，留下她一人，对着满室昂贵的寂静和心头的惊涛骇浪。
指尖依旧冰凉，甚至有些微微的颤抖。她用力握紧杯柄，骨节泛白，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只触到一片刺骨的寒冷。那道冰冷的、如同冰刃划过的视线，仿佛还烙印在皮肤上，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令人窒息的掌控力。
他来了。
不是幻觉，不是臆想。是陆沉舟，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苏黎世，出现在这家她精心挑选、以为足够隐秘的俱乐部，以一种近乎嚣张的、精准的、冷酷的方式，宣告他的降临。他甚至没有看她，没有一句话，仅仅是一个擦肩而过的身影，一道转瞬即逝的目光，就足以将她辛苦搭建了一个月的、名为“新生”的脆弱外壳，击得粉碎。
“故人”？多么轻描淡写的词。顾微微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尝到满口的苦涩和血腥气。那是她的梦魇，她的心魔，是她拼尽全力想要逃离、却如影随形的过去。她以为跨越大洋，隐姓埋名，就能斩断那根无形的锁链。可陆沉舟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你逃不掉。天涯海角，只要你还在呼吸，还在试图站起来，他就如附骨之疽，随时可以出现在你面前，用他那双冰冷的眼睛告诉你，谁才是主宰。
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林薇那条信息上，冰冷的文字仿佛带着嘲讽：「陆沉舟私人飞机航线显示，目的地苏黎世。他到了。」
到了。来做什么？像猫捉老鼠一样，欣赏她的狼狈？还是说，苏黎世这块看似平静的棋盘，也早已被他纳入了掌控？他见“深蓝序列”的汉斯博士，那个她看好的、极具潜力的项目……是巧合，还是又一次精准的狙击？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更深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无力感，从脚底直冲头顶。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翻了桌上的骨瓷茶杯。杯身滚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浅褐色的茶渍迅速洇开，像一块丑陋的疤痕。
侍者闻声快步走来，面带关切。顾微微摆了摆手，从手包里抽出几张纸币放在桌上，甚至没看清面额，便拎起风衣，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茶室。高跟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回响，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她需要空气，需要离开这个充满他气息的地方。
走出俱乐部大门，深秋的冷风夹着细密的雨丝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噤，却也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艾玛的车就停在路边。她拉开车门坐进去，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回酒店吗，wendy？”艾玛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敏锐地察觉到她异常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唇线。
“不，”顾微微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去‘深蓝序列’。”
艾玛愣了一下：“现在？汉斯博士那边……”
“我知道他有约。”顾微微打断她，目光直视前方灰蒙蒙的街道，眼神锐利如刀，“去公司楼下等。我要知道，和他见面的人，到底是谁。”
艾玛不再多问，发动了车子。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苏黎世午后稀疏的车流。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摆动，刮开一片迷蒙的水帘，却刮不开顾微微心头的浓雾。
她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调出“深蓝序列”的全部资料，包括核心团队背景、技术壁垒、融资历史、潜在竞争对手……目光最终定格在最新融资的那家神秘亚洲资本上。层层离岸结构，模糊的最终受益人……这种手法，她太熟悉了。陆沉舟，或者周子轩，都喜欢用这种方式隐藏真实的触手。
是他吗？真的是他吗？他到底想干什么？抢走她看中的项目？向她展示他无处不在的掌控力？还是……有更深的图谋？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下都牵扯着肋下那道早已愈合、却依旧隐隐作痛的旧伤。那是他留下的，无论是枪伤，还是心伤。
半小时后，“深蓝序列”公司所在的现代写字楼下。
雨下得大了些，淅淅沥沥地敲打着车窗。顾微微让艾玛将车停在街角一个不起眼但视野开阔的位置，能清楚地看到写字楼正门的旋转门。她抬手看了眼腕表，距离汉斯博士与那位“神秘战略投资者”约定的会面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顾微微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目光死死锁着那扇玻璃旋转门。进出的都是些西装革履的上班族，神色匆匆，无人停留。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旋转门再次转动。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为首的男人，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身姿挺拔，步履沉稳，即使在淅沥的雨中，也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峻气场。是陆沉舟。他微微侧头，正与身旁一位头发花白、戴着眼镜、学者气质浓厚的老人低声交谈。那老人，正是“深蓝序列”的创始人兼首席科学家，汉斯博士。两人身后，跟着几名助理模样的人，以及一位看起来像是本地律师或顾问的中年男子。
他们站在写字楼门口的遮雨棚下，似乎在做最后的寒暄。汉斯博士脸上带着明显的、近乎亢奋的笑容，不断点头，甚至激动地拍了拍陆沉舟的手臂。而陆沉舟，只是微微颔首，表情是一贯的淡漠，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雨中显得格外幽深，仿佛蕴藏着看不见的漩涡。
然后，顾微微看到，汉斯博士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印有“深蓝序列”Logo的文件夹，郑重地递给了陆沉舟身边的一个助理。陆沉舟的助理接过，仔细放入一个黑色的公文包中。
那是……意向书？还是更进一步的合作协议？
顾微微的心脏骤然缩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眼睁睁看着陆沉舟对汉斯博士说了句什么，汉斯博士连连点头，然后，陆沉舟转身，在助理撑开的黑伞下，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宾利慕尚。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向街角这边偏移半分，仿佛她，连同她这辆不起眼的轿车，都只是这雨天街景里微不足道的背景。
黑色宾利缓缓启动，汇入车流，消失在雨幕深处。
顾微微依旧僵坐在车里，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看着他出现，看着他与汉斯博士相谈甚欢，看着他的人接过那份可能决定“深蓝序列”未来的文件，看着他从容离去……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他赢了。不费吹灰之力，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就以绝对的优势，截走了她苦心孤诣盯了数月的项目。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碾压的姿态，宣告着他的存在和力量。
“wendy？”艾玛担忧的声音将她从冰冷的僵直中唤醒，“你还好吗？那个人……”
“我没事。”顾微微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了一片冰封的湖面，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下，冻结成坚硬的寒冰。“开车，回酒店。”
车子重新启动，驶入雨幕。顾微微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模糊的城市光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深深的印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回到酒店套房，顾微微反锁上门，脱下被雨丝打湿的风衣，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苏黎世湖笼罩在烟雨之中，一片迷蒙，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林薇的加密号码。
电话几乎立刻被接通，林薇焦急的声音传来：“微微！你看到消息了？陆沉舟他……”
“我见到他了。”顾微微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可怕，“在苏黎世。他刚和‘深蓝序列’的汉斯博士见过面，看起来，相谈甚欢。”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林薇倒吸一口凉气：“他……他真的冲着你去的？还是巧合？‘深蓝序列’那个项目……”
“不是巧合。”顾微微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他是故意的。林薇，帮我查两件事。第一，陆沉舟这次来欧洲，除了苏黎世，还有哪些行程？见了哪些人？动用一切资源，我要知道他此行的全部目的。第二，查清楚注资‘深蓝序列’的那家神秘亚洲资本，最终的受益人到底是谁。我要确凿的证据，不是猜测。”
“微微，”林薇的声音带着担忧，“你冷静点。陆沉舟他……他这么做，也许……”
“没有也许。”顾微微再次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林薇，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从今天起，陆沉舟不是我需要逃避的过去，而是我必须面对的敌人。在商言商，他抢我的项目，我认。但我要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他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还有，周子轩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林薇听出她话语中的决绝，不再劝说，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周子轩最近很安静，公开场合没什么动作。但‘夜枭’那边传来消息，他名下一家离岸公司，最近在大量收购几家濒临破产的东欧小型军工和精密仪器企业的垃圾债券，动作很隐蔽。另外，他似乎在通过第三方，接触几个有俄罗斯背景的能源掮客。意图不明。”
东欧？军工？能源掮客？顾微微的眉头紧紧蹙起。周子轩的触角，伸得比她想象的还要长，还要深。这绝不仅仅是商业竞争那么简单。陆沉舟突然高调现身欧洲，插手“深蓝序列”，会不会也与周子轩这些隐秘的动作有关？他们之间，到底在下一盘怎样的棋？而自己，乃至顾氏，在这盘棋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棋子？还是……棋盘？
“继续盯紧周子轩，特别是资金流向和接触对象。另外，”顾微微顿了顿，眸中寒光一闪，“把我们手上关于周子轩和‘顶峰资本’所有可疑的资金往来、关联交易资料，匿名拷贝一份，送给几个国际上出名的调查记者和金融监管机构。记住，要匿名，痕迹要干净。”
“微微！”林薇惊呼，“你这是要……”
“引蛇出洞，或者，打草惊蛇。”顾微微的声音冷得像冰，“周子轩在暗处，我们太被动。给他找点事做，分散他的注意力。顺便，看看陆沉舟的反应。”
她要知道，陆沉舟对周子轩的动作，到底知情多少，又参与多深。这两个男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将她，将顾氏，玩弄于股掌之间。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挂断电话，顾微微走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那双眼睛格外漆黑深邃。她点开加密文件夹，里面存放着她这一个月来搜集整理的、关于欧洲AI和生物科技领域的所有潜在投资标的和竞争对手资料。其中，“深蓝序列”被她用红色高亮标记。
她盯着那个刺眼的红色标记，看了许久，然后移动鼠标，在“深蓝序列”的名字旁，敲下两个字：弃用。
是的，弃用。既然已经被他盯上，既然他已经出手，这个项目就已经成了陷阱，不再安全。她不会再去争，也不会再去抢。那不是她的战场。她的战场，在别处。
关掉“深蓝序列”的文件夹，她点开了另一个命名为“暗流”的加密文件。里面是她利用“wendy Gu”这个新身份，在苏黎世这一个月来，通过各种渠道旁敲侧击搜集到的、关于欧洲几个老牌家族、低调财团和新兴技术寡头之间，那些错综复杂、不为人知的利益纠葛和潜在冲突。有些信息甚至来自某些非公开的晚宴和沙龙，来自那些醉醺醺的、夸夸其谈的、或者别有用心的人。
之前，她只是将这些信息作为背景资料储备，并未深思。但现在，看着这些碎片，一个模糊的、大胆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形。
陆沉舟想要控制前沿技术，周子轩在攫取灰色地带的资源，他们都想在棋盘上占据有利位置。那她呢？她是否也可以，利用这些盘根错节的“暗流”，为自己，也为“启明”，找到一条不一样的生路？一条或许危险，但至少由她自己掌控的路？
她开始快速敲击键盘，将那些零散的信息重新排列、组合、分析，试图找出其中可以被利用的缝隙、可以被撬动的杠杆。眼神专注而冰冷，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顾氏集团会议室里，冷静剖析对手、步步为营的顾微微。
只是这一次，她的对手，更强大，更隐蔽，也更……让她心痛。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散开一些，露出一角灰白的天光，斜斜地照进房间，落在她纤薄却挺直的脊背上，投下一道孤独而倔强的剪影。
苏黎世的雨，暂时停了。但顾微微知道，她人生中的暴风雨，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她不会再逃避，也不会再等待谁的救赎。她将亲手执棋，踏入这混沌的棋局，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哪怕对手是她曾深爱……又深恨的人。
与此同时，苏黎世湖畔，一家顶级酒店的总统套房内。
陆沉舟站在落地窗前，同样望着窗外雨后天晴的湖景。他刚刚结束与汉斯博士的会面，过程顺利得超乎预期。那份初步的合作意向书，已经躺在助理的公文包里。这步棋，走对了。
手机震动，他看了一眼，是加密线路的短信，来自“夜枭”：「顾小姐已返回酒店，无异常。她通过林薇，开始调查您此次欧洲行程，及‘深蓝序列’投资方背景。另，她授意林薇，将周子轩部分可疑资料匿名散播给国际媒体与监管机构。」
陆沉舟看着屏幕上的文字，眸色深沉如夜，看不出情绪。果然，她还是察觉了，而且反应迅速，反击果断。将周子轩的资料散播出去，既是自保，也是试探，更是在这潭浑水里，再投下一块石头。聪明，但也冒险。
他收起手机，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映出他冷峻的眉眼。今天在俱乐部的“偶遇”，是他刻意为之。他需要让她知道，他来了。他需要让她警惕，让她紧张，甚至……让她恨他。只有这样，她才会更加小心，才会更积极地寻求自保之道，才会离周子轩可能布下的陷阱远一点。
他知道她会痛，会恨，会将他视为敌人。这正是他想要的。感情是软肋，是负累，是他行走在刀尖上最致命的弱点。他必须亲手斩断，也必须让她斩断。
只是，当今天在俱乐部，隔着半个茶室，看到她瞬间苍白的脸，和那双强作镇定、却依旧泄露出惊惶与痛楚的眼睛时，心脏某个位置，还是传来一阵尖锐的、清晰的刺痛。比肋下那道旧伤复发时，更甚。
他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下心底翻涌的涩意。
麻烦精。他无声地默念这个早已刻在心底的称呼。明明已经将她推远，明明已经筑起高墙，为何看到她的眼泪，听到她的消息，还是会方寸大乱？
桌上的另一部手机响起，是汉斯博士。他接起，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与疏离：“汉斯博士……是的，意向书我已看过，细节还需要我的法务团队审核……关于下一阶段的临床试验合作，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顾氏集团在欧洲的研发中心，或许能提供更好的平台……”
他对着电话，条理清晰地讨论着合作细节，声音平稳，思路清晰。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心潮起伏，从未发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握紧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决定现身苏黎世、介入“深蓝序列”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一条将她越推越远，也将自己逼入更险境地的路。
但，别无选择。
窗外，苏黎世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天空破碎的云。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湖面下的暗流，早已汹涌澎湃，即将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