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通知函的那个晚上,刘致远失眠了。
阁楼里闷热,狭小的窗户透进来的风也带着白日未散的暑气。远处火车偶尔传来的汽笛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悠长而清晰。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被街灯余光映得微亮的天花板,脑海里反复预演着明天可能面对的情景。
通知函上的字句很简单,公事公办的口吻,但他却能从中读出不同的分量。这不是街坊邻居间的闲聊,也不是向周伯通那样的长者倾诉,这是要向“组织”陈述,每一句话都可能被记录在案,成为某种判断的依据。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比面对李建国时的直接压迫更甚。李建国的恶是具体的,可以反抗的;而这种来自“组织”的审视,则是抽象的、弥漫性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反复斟酌着要说的话。诉苦?没必要,也不明智。博取同情?更不是他的性格。他需要的是清晰地呈现事实,有理有据地说明“古城”牌受到的打压,以及李建国等人行为对市场秩序的破坏。同时,他也不能显得过于咄咄逼人,毕竟,轻工协会还是一个官方背景的机构,他面对的工作组代表的是上级的整顿力量,而非他个人的复仇工具。
他想到了那份关键的检验报告复印件,想到了周伯通提醒的“实事求是”,想到了赵叔说的“心里有杆秤”。思绪渐渐清晰起来。他决定,不主动提及那个神秘的送信人,除非工作组问起。毕竟,这件事太过蹊跷,他自己都弄不明白,贸然说出,反而可能节外生枝。如果问起证据来源,他就说是自己想办法从检验所弄到的副本——这虽然不完全真实,但至少避免了将那个未知的因素牵扯进来。
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灰白,远处传来了早起清洁工扫街的“沙沙”声。刘致远索性坐起身,揉了揉发涩的双眼。既然睡不着,就不睡了。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怕吵醒外面店堂里搭铺的老王。用凉水洗了把脸,冰冷的感觉让他精神一振。他换上了一件中山装。
当他穿戴整齐走出小店时,老王和阿芳都已经起来了。老王正在卸门板,看到他,愣了一下,瓮声瓮气地说:“这么早?穿这么精神干啥,又不是去相亲。”话虽这么说,他眼里还是流露出关切。
阿芳正在灶台边忙着熬粥,看见刘致远这身打扮,目光微微停留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轻声说:“致远哥,吃了早饭再去吧,粥马上就好了。”
“不了,”刘致远摇摇头,心里有点暖,又有点莫名的酸楚,“时间还早,我走过去,路上买两个馒头就行。店里有你们,我放心。”
他看了看这间浸润着自己心血的小店,看了看面前这两位在风雨飘摇中始终坚守的伙伴,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今天,他不仅是为自己,更是为了他们,为了“古城”这个牌子去说话的。
清晨的老街开始苏醒,早点摊子冒着热气,上班的人们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掠过。刘致远混在人群中,步子迈得沉稳,但手心却微微出汗。工作组驻地设在区政府的招待所,离老街不算太远,但他却觉得这条路格外漫长。
区政府招待所是一栋三层的苏式建筑,红砖墙,拱形窗,带着某种庄严肃穆的气息。门口有传达室,需要登记核实身份。说明来意后,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将他引到了二楼的一间小会议室。
会议室里陈设简单,一张绿色的长条桌,几把木头椅子,墙上挂着地图和标语。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的味道。已经有两个人坐在里面了。一位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干部,穿着灰色的确良衬衫,戴着黑框眼镜,面容严肃,手里拿着笔和笔记本。另一位年轻些,像是记录员。
“是刘致远同志吧?”中年干部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打量着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请坐。我姓陈,是工作组的副组长。这位是小李。”
“陈组长,李同志。”刘致远依言在对面坐下,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恭敬但不卑微的姿态。
“找你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前段时间,‘古城’牌肥皂在与区轻工协会接触过程中,遇到的一些具体情况。”陈组长开门见山,没有什么寒暄,“希望你能够客观、真实地反映问题。不要有顾虑,我们工作组下来,就是为了搞清楚情况,纠正错误的。”
刘致远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开始叙述。他从李建国第一次来店里,看似鼓励实则施压要求加入协会和名录说起,讲到后续多次沟通中对方态度的微妙变化,讲到那份合格的检验报告如何被以各种理由扣押不予公布,讲到“丽华”肥皂如何凭借关系进入国营渠道,而“古城”牌则被无形排挤,销路受阻,经营陷入困境。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避免使用过于情绪化的词语,而是侧重于陈述事实和时间节点。他提到了因此造成的库存积压、资金周转困难,甚至提到了老王一度情绪激动想要采取极端手段,以此来说明李建国等人的行为对社会稳定也造成了潜在的负面影响。
在叙述过程中,他留意着陈组长的表情。对方始终很平静,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句,或者插话问一两个细节问题,比如“当时李建国具体是怎么说的?”“扣押检验报告,是口头通知还是书面形式?”“‘丽华’肥皂的质量问题,你有具体的证据或者了解情况的渠道吗?”
当问到检验报告时,刘致远心里紧了一下,但面上不动声色,按照想好的说辞回答:“报告我当时心里不服,托了点儿关系,从检验所那边另外弄了一份副本。”他避开了具体是谁帮忙,只说“托了关系”。
陈组长抬眼看了他一下,目光似乎锐利了一瞬,但没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刘致远又讲了后来市调组介入,以及李建国被带走调查的情况。最后,他总结道:“陈组长,我说这些,并不是想告谁的状,或者要求什么特别的补偿。我只是觉得,做生意,搞生产,应该有个公平的环境。‘古城’牌我不敢说做得有多好,但用料、工艺,都对得起良心。我们只想本本分分地把东西做好,卖给需要的人,养活店里的几个人。李副秘书长他们的做法,实在是让人没法安心做事。”
他说完了,会议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记录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陈组长合上笔记本,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看着刘致远,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一些:“刘致远同志,你反映的情况,我们都记录下来了。工作组会认真核实。李建国同志的问题,组织上一定会严肃处理,给广大受到影响的商户一个交代。这也体现了我们上级部门整顿行业风气、规范市场秩序的决心。”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至于‘古城’牌,你的想法是对的。企业生存和发展的根本,在于产品质量和市场信誉。这次事件,对你们来说是一次挫折,也可能是一次机遇。希望你们能吸取教训,把精力集中在如何提高产品质量,改善经营管理,开拓市场上。只要东西好,服务好,我相信,市场和消费者会给出公正的评价。”
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既有对过去错误的否定,也有对未来的期望,完全是标准的官方口吻。刘致远听不出太多个人倾向,但也挑不出毛病。他连忙点头:“是,陈组长说的是。我们一定努力。”
“嗯,”陈组长站起身,表示谈话结束,“今天就到这里吧。如果后续还有需要了解的情况,我们会再联系你。你也随时可以向工作组反映问题。”
“好的,谢谢陈组长,谢谢李同志。”刘致远也站起身,微微鞠躬,然后退出了会议室。
走出招待所大门,外面阳光刺眼。刘致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衬衫已经被汗水微微浸湿。这次谈话,比他预想的要平静,但也更让他感到一种深不可测。陈组长那双透过镜片审视的眼睛,似乎能看透很多东西。他对自己关于检验报告来源的说辞,是相信了,还是心存疑虑?他没有追问,是觉得不重要,还是暂时按下不表?
这些疑问,像小虫子一样在他心里钻来钻去,让他无法完全放松。
回到店里,已是中午。老王和阿芳立刻围了上来。
“怎么样?他们没为难你吧?”老王急切地问。
阿芳没说话,但眼神里的关切几乎要溢出来。
“没事,”刘致远脱下中山装,挂好,换上平常穿的旧衣服,“就是问了问情况,我都照实说了。”他把谈话的大致内容复述了一遍,省略了自己关于检验报告来源的那点不安。
老王听了,一拍大腿:“这就对了,把李建国那龟孙干的缺德事都给他抖落出来,看他们还怎么包庇。”
阿芳则细心些,轻声问:“那……工作组那边,对咱们以后,有没有什么说法?”
刘致远摇了摇头:“官面上的话,鼓励咱们好好干,把质量搞好。”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思索的神情,“不过,他们说得也没错。李建国倒了,不等于咱们就高枕无忧了。打铁还需自身硬。老王,下午你去趟肥皂厂,跟老师傅们再碰碰头,看看我之前提的改进配方的事儿,有没有可能试试。阿芳,你把我之前画的那个简单的传单草图再改改,字写得大点,清楚点,重点突出咱们肥皂去污力强、不伤手的特点。”
两人见刘致远已经有了明确的打算,都点头应下,各自忙去了。
刘致远坐在柜台后,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心里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工作组的谈话,像是一道分水岭,标志着李建国时代的彻底终结,但也开启了一个新的、更加不确定的阶段。权力的阴影暂时退去,但市场的残酷竞争并不会因此消失。他提出的改进产品和开拓销路的想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每一步都充满艰难。改进配方需要钱,需要技术,甚至可能需要添置新设备;印发传单、搞推广也需要成本,而且效果如何,谁也不敢保证。他们这点刚刚恢复些许元气的家底,经不起太大的折腾。
而且,那个神秘的送信人,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工作组没有追问,是幸运,但也可能意味着,这个人或者这股力量,隐藏得比想象中更深。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刘致远正在核对账本,计算着能动用多少资金来尝试改进工艺,店门上的铃铛响了一声。他抬头,看见一个穿着邮局制服,戴着帽子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刘致远老板在吗?有他的信。”年轻人扬了扬手里的一个牛皮纸信封。
“我就是。”刘致远有些疑惑地站起身。平时店里往来多是货款单据,很少收到私人信件。
接过信封,上面没有寄信人地址,只写着“致远百货 刘致远 亲启”,字迹是那种很常见的、略带潦草的钢笔字。他谢过邮递员,等人走了,才撕开封口。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裁剪下来的报纸。是几天前的《古城日报》,第二版的下方,用红笔圈出了一则不大的报道。报道的标题是:《市轻工局调研组完成对古城区的初步调研,指出行业协会管理存在漏洞,将推动规范化建设》。
这则消息刘致远之前也隐约听说过,但没太留意。此刻被人特意剪下来寄给他,是什么意思?他的目光落在被红笔圈出的几行字上:
“……调研组组长韩卫东同志强调,在搞活经济,扩大企业自主权的同时,必须加强对市场中介组织和行业协会的监管,防止其成为个别人员以权谋私的工具,要切实保护守法经营企业的合法权益,营造公平竞争的市场环境……”
这段话,读起来像是官方通稿,但在此刻的刘致远看来,却别有深意。这像是在回应他之前在工作组的谈话,又像是在给他某种暗示或者承诺?
是谁寄来的?周伯通?赵叔?还是……那个神秘的送信人?
他翻来覆去地看着信封和剪报,希望能找到一点线索,但一无所获。这封信,就像之前那晚窗口递进来的材料一样,来得突兀,毫无痕迹。
刘致远的心,再次提了起来。这种被人暗中观察,甚至可能被暗中引导的感觉,让他非常不舒服。对方似乎总是在关键时刻,用这种隐晦的方式,给他传递信息,或者施加影响。他就像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虽然暂时脱离了险境,却依然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不知道执棋者是谁,更不知道下一步会被推向何方。
他将剪报紧紧攥在手里,眉头深锁。
李建国倒台带来的短暂轻松感,此刻已经荡然无存。明处的威胁消失了,但暗处的迷雾却更加浓重。前方的路,似乎清晰了一些,却又布满了新的、看不见的荆棘。
“古城”牌的未来,他刘致远的未来,依然在风雨中飘摇,而这次,他甚至看不清风从哪里来,雨往何处下。
那张被红笔圈阅过的报纸剪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刘致远的心上。他将其小心地锁进柜台抽屉的最深处,可那份无形的灼热感却无法隔绝,日夜炙烤着他的神经。
是谁?
这个问题如同魔咒,在他盘点货物时,在他与顾客交谈时,在他深夜独对孤灯时,反复盘旋,挥之不去。周伯通?不像,老爷子帮忙,多是牵线搭桥或出谋划策,行事风格更为直接。赵叔?可能性也不大,赵叔消息灵通,但传递信息通常会用更稳妥的口头方式,不会采用这种带有某种隐秘仪式感的邮寄。那么,只剩下那个最初递送关键证据的“神秘送信人”。
这个始终隐藏在幕后的影子,第一次出手是雪中送炭,将他从绝望的边缘拉回。这第二次,又意味着什么?是善意的提醒,告诉他上面有政策支持,让他安心?还是某种警告,暗示他依然处于某种关注乃至掌控之下?亦或是这根本就是同一股力量在不同阶段的布局,而他刘致远和“古城”牌,只是这盘棋上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这种被人窥视,被人安排,却无法看清对方棋路的感觉,比当初直面李建国的打压更让人窒息。李建国的恶是具体的,目标明确,他可以愤怒,可以抗争,可以想办法周旋。可面对这个无形的“影子”,他空有一身力气,却不知该向何处挥拳。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浓雾之中,偶尔有光线透入,指引方向,却始终看不清执灯者的面容,更不知道这灯光最终会将他引向天堂还是深渊。
“致远哥,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昨晚没睡好?”阿芳细心地注意到刘致远眼下的乌青和时常走神的状态,在给他续茶水时,忍不住轻声问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超越了店员对老板的普通关心。共同经历的风雨,在她心里埋下了一些更复杂的东西,但她深知界限在哪里,只能将这份关切小心翼翼地包裹在日常的琐碎之中。
刘致远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接过茶杯,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在想改进肥皂配方的事,有点头绪,但卡在几个地方。”他下意识地选择了隐瞒。这件事太过诡异,他不想让阿芳和老王也跟着担惊受怕。
老王倒是干劲十足,跑了几趟合作的肥皂作坊,带回来老师傅们的意见:“老师傅说了,要想皂体更细腻,光靠增加猪油比例不行,成本扛不住,而且容易软烂。他们听说南边现在有种新机器,叫什么……胶体磨?能把原料磨得更细。还有就是,想增加香味,得用好的香精,现在市面上鱼龙混杂,便宜的刺鼻子,好的又太贵……”
现实的问题一个个砸过来,让刘致远暂时从对“影子”的猜疑中挣脱出来。改进,意味着投入,而投入,需要钱。他翻看着账本,李建国倒台后,销路恢复,回笼了一些资金,但支付了前期的欠款,补发了老王和阿芳被拖欠的工钱,再维持日常进货和店租,所剩已然不多。购买新设备是遥不可及,只能在现有工艺上想办法,寻找性价比高的香精也成了难题。
“机器暂时不敢想。”刘致远沉吟着,“这样,老王,你再去跟老师傅们商量,看看在现有的搅拌和冷凝工序上,能不能有什么土办法改进,哪怕稍微细腻一点也是好的。香精的事,我来想办法,我去百货公司看看,找找样品。”
他知道,去大百货公司看香精,多半也是碰壁,那些高档货他们用不起,但他需要去亲眼看一看,闻一闻,知道好的标准是什么。这就像在黑夜里摸索,总得先见过光,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
这种对产品质量近乎执拗的追求,是这次风波留给他的最深刻教训。权力可以一时扭曲市场,但真正能长久抓住人心的,终究还是产品本身。父亲生前常念叨的“酒香不怕巷子深”,在经历了这一切后,有了新的含义——酒香是根本,但巷子也不能太深,否则酒香还没飘出去,就可能被别的味道盖住了。
几天后,刘致远决定再去拜访一次周伯通。一方面,是想侧面打听一下工作组后续的动向,以及那篇报道背后是否有什么更深层的含义;另一方面,改进配方遇到瓶颈,他也想听听这位见多识广的老者的意见。
周伯通还是老样子,坐在他那间堆满古籍和盆景的书房里,仿佛外面的风云变幻都与他无关。他慢条斯理地泡着功夫茶,听刘致远讲述完工作组的谈话内容,以及近期遇到的困难。
“嗯,陈副组长是市轻工局政策研究室的笔杆子,为人还算正派。”周伯通抿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他能跟你谈这番话,说明上面整顿的决心是有的。那篇报道,你可以看作是定调子,风向确实在变。”
他放下茶杯,看着刘致远:“至于你遇到的难题,改进工艺,提升品质,这是正路,眼光要放长远。钱要花在刀刃上。新设备买不起,可以从小处着手。香精,未必一定要用百货公司里那些华而不实的。你有没有想过,试试用些天然的花草汁液?比如桂花,茉莉?虽然麻烦点,留香也短,但味道自然,成本也低,说不定能做出咱们本地特色。”
周伯通的话,像一道光,劈开了刘致远思维里的某个死角。对啊,天然香氛。这或许是个出路,既能区别于市面上那些化学香精味道浓烈的产品,又能降低成本。虽然工艺上更繁琐,但值得一试。
“谢谢周老指点。”刘致远真心实意地道谢。
周伯通摆摆手,话锋却微微一转:“致远啊,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水至清则无鱼。只要大方向是对的,有些细枝末节,不必过于深究,免得徒增烦恼。”
刘致远心里猛地一跳。周伯通这话,似乎意有所指。他是在暗示自己不要再追查那个“神秘送信人”的事情吗?难道周伯通知道些什么?他张了张嘴,想追问,但看到周伯通那副云淡风轻,不欲多言的神情,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明白,有些界限,不能逾越。
带着周伯通的建议和那份更深的疑虑,刘致远回到了店里。他立刻找来老王和阿芳,商量尝试用天然桂花和茉莉浸泡取香的可能性。老王觉得这主意新鲜,但又担心费时费力,还不一定成功。阿芳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她主动请缨,说可以去郊区的亲戚家摘些新鲜的桂花来试试。
看着阿芳眼中难得的光彩,刘致远心里有些触动。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姑娘,在关乎店铺生存发展的事情上,总是展现出一种韧性和热情。他点了点头:“好,那这事就先麻烦你试试。需要买什么器具,你跟老王说。”
就在他们初步敲定尝试方向,店里气氛因为有了新目标而略显活跃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来人是李建国以前的跟班,那个叫小张的年轻干事。只是此刻的他,早已没了往日的机灵劲儿,脸色灰败,眼神躲闪。
他的出现,让店里的气氛瞬间凝固。老王立刻警惕地站了起来,眼神不善地盯着他,仿佛在看一条溜进来的癞皮狗。阿芳也下意识地往刘致远身边靠近了一步。
小张站在店门口,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双手紧张地搓着,嘴唇嗫嚅了几下,才发出干涩的声音:“刘老板。”
刘致远心中也是警铃大作。李建国刚倒,他这个昔日的亲信跑来干什么?是求情?是威胁?还是另有所图?他压下心中的波澜,面上维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客气:“张干事?有事吗?”
小张飞快地瞟了一眼虎视眈眈的老王,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刘老板,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刘致远沉吟了一下。他不想在店里谈,免得节外生枝。“去后面说吧。”他示意小张跟他去店铺后间堆放杂物的小天井。
老王想跟过来,刘致远用眼神制止了他。他倒想看看,这个小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天井里光线昏暗,堆着些废纸箱和空肥皂筐。小张跟着刘致远进来,显得更加紧张,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刘老板,”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开口,“李秘书长……不,李建国他出事,是他罪有应得,我以前也是奉命行事,很多事身不由己……”
刘致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没有接话。这种撇清关系的话,他听得多了。
小张见刘致远不说话,更加慌乱,从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小包裹,双手有些颤抖地递过来:“刘老板,这个给您。”
“这是什么?”刘致远没有接,警惕地问。
“是一些钱。”小张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是之前……之前李建国让我以各种名目,从你们这些没入名录的商户那里……收上来的部分‘好处费’。我当时留了个心眼,私下记了账,也偷偷扣下了一部分,没全交上去。我知道这不对,我混蛋。可现在李建国倒了,这钱我拿着烫手,睡不着觉。我想来想去,还是该还给您一部分。您点点,数目可能不太对,但我记得,从您这儿大概拿过这个数……”
刘致远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小张来找他,竟然是来还钱的,还是以这种偷偷摸摸,充满恐惧的方式。
他看着那个皱巴巴的报纸包裹,心情复杂到了极点。这笔钱,确实是他们当时被迫付出的,是屈辱的象征。如今以这种方式回到手中,却丝毫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反而充满了荒诞和一种令人齿冷的现实感。
小张此举,是良心发现?还是看李建国大势已去,怕牵连自身,急于撇清关系,甚至想用这点钱来堵他的嘴,换取平安?恐怕后者居多。这就是权力的附庸,大树倒了,猢狲们不仅散,还要忙着擦掉自己身上曾经沾染的枝叶,甚至不惜反咬一口以自保。
刘致远没有去接那个包裹,他的目光越过小张惶恐的脸,看向天井上方那一方灰蒙蒙的天空。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不是为了这点钱,而是为了这赤裸裸的人性挣扎。
“钱,你拿回去。”刘致远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该怎么处理,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真的觉得不安,应该去找工作组,把事情说清楚,该退赔的退赔,该说明的说明。给我,算什么?”
小张呆住了,拿着包裹的手僵在半空,脸上血色尽褪。他大概以为刘致远会欣然收下,甚至可能还会感激他,却没想到是这种反应。
“刘老板,我……”
“你走吧。”刘致远打断他,转过身,不再看他,“以后,不要再来了。”
小张在原地僵立了片刻,最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低下头,紧紧攥着那个报纸包裹,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小天井。
刘致远独自站在昏暗的光线里,久久没有动弹。小张的到来和那笔退回的“好处费”,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这场风波中更加丑陋和复杂的侧面。它提醒他,李建国虽然倒了,但他所代表的那种风气,那种依附权力、投机钻营的土壤,并未完全消失。它可能换一种形式,潜伏在某个角落,等待着下一次的机会。
而那个神秘的送信人,与小张这种赤裸裸的投机者,又有什么不同?本质上,不都是在利用这场风波,达到自己的某种目的吗?只不过,一个手段更高明,更隐蔽,目的也更难以揣测。
他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更大的、更深的旋涡。明处的敌人消失了,暗处的牛鬼蛇神却开始纷纷登场。
他回到前店,老王立刻凑上来:“那小子来干啥?找麻烦?”
“没事了。”刘致远摇摇头,不想多解释,“他以后不会来了。”
阿芳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紧锁的眉头,默默地又去给他换了一杯热茶。
刘致远接过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到掌心,稍稍驱散了一些内心的寒意。他看了一眼阿芳,又看了看满脸关切的老王,目光最终落在货架上那些等待新生的“古城”牌肥皂上。
无论迷雾多浓,暗流多急,路,总要一步一步往前走。改进配方要试,天然香氛要搞,销路要一点点去开拓。他不能因为恐惧未知而停下脚步。
只是,在那张被锁起来的剪报之后,小张的这次来访,又在他心头压上了一块新的石头。这两件事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那个“影子”,是否也在暗中观察着这一切,包括小张的举动?
未来的路,似乎每往前迈出一步,都能感觉到脚下地面的松动和周围雾气的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