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驶离三号码头,将那片血腥与混乱远远抛在身后。刘致远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变得繁华起来的街景,感觉自己像从一个漫长的,光怪陆离的噩梦中刚刚苏醒,灵魂却还滞留在那黑暗的旋涡里,未能完全挣脱。
身体是疲惫的,精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过度刺激后的麻木。陈静胸口绽开的血花,阿Kit被押走时那最后疯狂又空洞的眼神,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棋子……终于跳出棋盘了……”
陈静气若游丝的声音,依旧在他耳边萦绕,像一个无解的谜题。
他在警方的安排下,再次住进了一个安全屋,这次是在广州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里,条件比之前好了不少,更像一个真正的家。但他知道,这依然是暂时的庇护所。
接下来的几天,是密集的笔录和案情核对。他将自己从进入天辰集团开始,到三号码头枪战结束的整个经历,事无巨细,反复向不同的办案人员陈述。每一次回忆,都像是在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再次撕开,痛苦,但却也是一种必要的清理。
王队和赵警官抽空来看过他几次。两人的神色都比之前轻松了许多,眉宇间带着大案告破后的疲惫与欣慰。
“基本都清楚了。”王队坐在沙发上,喝着刘致远泡的茶,缓缓说道,“苏小娟对所有的指控供认不讳,包括陷害你、参与杨天佑的犯罪活动、以及后来勾结张志强,设伏金沙湾,枪击陈静等等。她这次很难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刘致远默默地听着,心中并无多少快意。阿Kit是罪有应得,但想到她最终那癫狂而绝望的样子,想到她们姐妹三人那扭曲的关系和结局,他只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哀。
“陈静她怎么样了?”刘致远问道。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赵警官接过话头,语气有些复杂:“抢救过来了,子弹离心脏就差几厘米,算她命大。不过失血过多,身体还很虚弱,暂时还在重症监护室。等她情况稳定了,也要接受调查。虽然她在此次行动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并且有立功表现,但她涉嫌指使猛哥等人私下行动,以及在过去一些商业竞争中可能存在的违法违规行为,我们都会依法进行调查。”
刘致远点了点头。法不容情,陈静终究也要为她做过的事情负责。只是不知道,躺在病床上的她,回想起自己波澜壮阔又充满算计的一生,会是何种心境?
“红姐(李红)、张志强,以及杨天佑案的其他在逃人员,大部分也已经落网。这个盘踞在深莞地区多年的犯罪网络,算是被我们彻底铲除了。”王队的语气带着一丝自豪,随即又看向刘致远,目光变得温和而郑重,“刘致远,你在这个系列案件的侦破过程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你提供的线索,你冒险充当特情,都为最终的成功收网立下了汗马功劳。经过研究决定,我们会为你申请重大立功表现,并且彻底澄清你之前在天辰集团所受的一切不白之冤。”
澄清冤屈……听到这四个字,刘致远恍惚了一下。这曾经是他拼命挣扎、不惜一切也想要得到的东西。可当它真的触手可及时,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激动。这几个月经历的太多,失去的也太多,这迟来的“清白”,似乎已经无法完全抚平他内心的创伤和沧桑。
“谢谢王队,谢谢赵警官。”刘致远诚恳地说道。无论如何,是警方给了他最终拨云见日的机会。
“这是你应得的。”王队摆了摆手,沉吟片刻,又道,“关于你接下来的安排,你有什么想法?天辰集团那边,如果你想回去,我们可以帮你协调。或者,如果你想换个环境,我们也可以帮你安排新的工作。当然,根据规定,我们也会给你一笔相应的奖金和补偿。”
回去天辰?刘致远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在心里否定了这个选项。那里承载了太多不堪的回忆,而且物是人非,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满怀憧憬的年轻人。陈静倒台,集团内部必然经历新一轮的洗牌和动荡,他不想再卷入其中。
换个工作?拿着奖金重新开始?
这似乎是最合理的选择。但他心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抵触。他厌倦了被人安排,厌倦了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这几个月在底层挣扎,在夜市摆摊,甚至与红姐那样的江湖人物周旋的经历,虽然危险艰辛,却让他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自己命运的粗糙快感。
他想要真正的自由。一种完全由自己创造、自己负责的自由。
“王队,赵警官,”刘致远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是,我不想再回企业上班了,也不想再依赖谁的安排。我想自己干点事情。”
王队和赵警官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但似乎又能理解。
“自己干?你想做什么?”赵警官好奇地问道。
“具体还没想好。”刘致远如实说道,“可能还是做点小生意吧。摆过摊,知道里面的辛苦,也看到了一些机会。深圳这么大,总有我能立足的地方。”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经过磨难后沉淀下来的力量。
王队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拍了拍刘致远的肩膀:“好,有志气,靠自己双手吃饭,硬气。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我们一定支持。”
“谢谢王队。”刘致远感激地说道。
又过了半个月,所有的法律程序基本走完。刘致远收到了警方开具的正式文件,上面清晰地写明了他被诬陷的经过以及最终查清的事实,彻底还了他清白。同时,一张存有二十万元奖金的银行卡也交到了他的手上。这笔钱在九十年代中期,不算巨款,但足以作为他重新起步的资本。
他离开了安全屋,在深圳关外相对偏僻但发展迅速的新区,租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他没有选择回到原来那条夜市街,那里有太多关于红姐,关于逃亡的记忆。他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他用自己的积蓄和部分奖金,将门面简单装修了一下,购置了货架和设备。他决定开一家小型便利店。这行当辛苦,需要起早贪黑,但门槛低,现金流稳定,更重要的是,完全由他自己掌控。
他给父母寄去了一封长信和一部分钱,没有细说这几个月惊心动魄的经历,只说自己辞了职,和朋友合伙做生意,一切安好,让他们不要担心。他不敢回家,怕父母看到他身上无形的伤痕和眼中的沧桑。
他还去了一趟监狱,探望夜澜。
隔着厚厚的玻璃,他看到夜澜穿着囚服,素面朝天,比起上次见面清瘦了不少,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宁。
“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夜澜拿起通话器,声音温和,“谢谢你,致远。谢谢你,没有让我妹妹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太远。”
刘致远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做,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夜澜苦涩地笑了笑:“是啊,路都是自己选的。只是有时候,一步走错,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她顿了顿,看着刘致远,“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开了家小店,自己当老板。”刘致远说道。
“挺好。”夜澜点了点头,眼神里流露出真诚的祝福,“平平淡淡才是真。经历了这么多,你能想通,很好。”
探视时间很短。离开监狱时,刘致远心情复杂。夜澜的平静让他感到些许安慰,但那份平静背后所付出的代价,又让他唏嘘不已。
他的便利店很快开业了,取名“致远百货”,朴素而直接。店面不大,商品也都是些烟酒饮料,日用百货。他一个人进货、理货、看店,忙碌而充实。
附近的居民和打工者渐渐熟悉了这个沉默寡言,但价格公道,从不短斤少两的老板。没人知道这个看起来普通甚至有些落魄的年轻店主,曾经经历过怎样一番惊涛骇浪。
日子仿佛真的平静了下来。白天守着店铺,晚上盘点账目,偶尔和隔壁开店的老乡下几盘象棋。这种简单,重复,甚至有些枯燥的生活,却让他那颗饱经摧残的心,慢慢得到了修复和安宁。
他也会关注新闻。关于天辰集团高层变动,关于杨天佑、李红犯罪集团的庭审报道,关于陈静病情稳定后接受调查的消息……那些曾经与他命运紧密相连的名字和事件,逐渐变成了报纸上冰冷的铅字,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只有偶尔在深夜,从关于枪声和鲜血的噩梦中惊醒时,他才会真切地感受到,那段黑暗的过往,并未真正远去,只是被深深地埋藏了起来。
这天下午,店里没什么客人,刘致远正拿着计算器核对账本,一个穿着快递员制服的小伙子走了进来,递给他一个没有寄件人信息的厚实信封。
“刘致远先生吗?您的快递。”
刘致远有些疑惑地接过信封,拆开。里面没有信,只有一沓厚厚的、泛黄的旧照片,以及一张崭新的,没有密码的存折。
他拿起照片,一张张翻看。照片上大多是同一个女人,从青春靓丽到成熟妩媚,背景各异,有简陋的平房,有嘈杂的工厂门口,也有看起来像酒吧的地方。刘致远认出,那是年轻时的夜澜。还有一些照片,是三个小女孩的合影,最大的那个眼神倔强,俨然是年幼的陈静;中间那个笑容羞涩,是夜澜;最小的那个被抱在怀里,嘟着嘴,应该就是阿Kit了。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拍摄日期和一些简短的寄语。
翻到最下面,是一张近期拍摄的照片。画面里,陈静穿着病号服,坐在轮椅上,背景是医院的花园。她看着镜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冰冷锐利,反而透着一股看透世事的平静,甚至一丝淡淡的释然?
刘致远拿起那张存折,打开一看,里面的数字让他愣住了——足足一百万。在1995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存折里夹着一张便签,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字:
“给跳出棋盘的人。干净的钱。好自为之。”
没有落款。
但刘致远知道,这一定是陈静派人送来的。
“干净的钱”……“跳出棋盘的人”……
刘致远握着那张存折和那些承载着过往时光的照片,站在狭小的店铺里,久久没有动弹。
窗外,阳光正好,洒在堆满商品的货架上,也洒在他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脊背上。
这笔钱,他该不该要?陈静这又是什么意思?补偿?馈赠?还是……另一种形式的了解?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的人生,确实已经跳出了那个充满阴谋与厮杀的棋盘。
前路或许依然漫长,或许还会有风雨。
但至少,方向,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他缓缓将存折和照片收好,锁进了柜台下面的抽屉里。
然后,他拿起鸡毛掸子,开始一如既往地,仔细拂去货架上的灰尘。
生活,总要继续。
而他的故事,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