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辰公关顾问有限公司,对刘致远而言,不啻于一个全新的星球。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映照着步履匆匆的身影,中央空调维持着恒定的凉爽,与窗外深圳三月就开始蒸腾的暑气形成两个世界。每个人似乎都配备着统一的语言系统——夹杂着英文单词的普通话,谈论着“cI形象”、“媒体通路”、“事件营销”。他们衣着光鲜,眼神锐利,仿佛体内都内置了一台高速运转的处理器。
刘致远的“项目助理”职位,说白了就是打杂。他的第一天,是在手足无措和小心翼翼的观察中度过的。他被指派去复印一摞厚厚的项目方案,面对那台嗡嗡作响的东芝复印机,他研究了半天才搞明白如何双面打印,如何调整浓度。他被要求整理媒体名单,那些密密麻麻的联系人,电话,传真号码,看得他眼花缭乱。他被安排去给会议室送咖啡,端着滚烫的咖啡壶,他的手心全是汗,生怕一个不稳就酿成事故。
周围的同事,大多是比他年轻的深圳本地人或早已融入这里的外来者,他们操作电脑,熟练得像使用自己的手指,他们用内线电话沟通简洁高效,他们甚至在午餐时谈论的话题,也是最新的商业动态和港台流行文化。刘致远感觉自己像个刚从考古现场挖出来的文物,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他那点在小城文化局积累的写公文经验,在这里几乎毫无用武之地,甚至显得迂腐可笑。
巨大的知识断层和技能落差,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和自卑。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所谓的“文化”,在这里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定义,它不再是风花雪月和精神食粮,而是转化为精准的策划能力,高效的执行力和对市场脉搏的敏锐把握。
带他的导师,是一个叫阿Kit的广州男孩,只比他大两岁,却已是能独立负责小项目的客户主任。阿Kit人对刘致远还算耐心,但言语间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喂,刘生,这份新闻稿,客户要的是‘亮点’,不是你们内地那种四平八稳的总结报告,ok?”
“媒体老师很忙的,打电话前先把要点写在纸上,三十秒内讲不清楚,人家就挂线了。”
每一个“指点”,都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穿着刘致远那点可怜的自尊。
而陈静,则像是这个陌生星球上唯一熟悉且温暖的光源。作为项目经理,她并不直接负责带他,但总会适时地出现。有时是在他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时,走过来简单地演示一下word和Excel的基本操作;有时是在他被客户刁难得面红耳赤时,恰到好处地接过电话,用流利而专业的粤语或普通话化解危机;有时,仅仅是在茶水间偶遇时,递给他一罐可乐,随口问一句:“还习惯吗?”
这些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对于身处困境、举目无亲的刘致远来说,如雪中送炭。感激,在这种特定的环境下,极易发酵成一种更深层次的情感依赖和朦胧好感。 他开始不自觉地留意她的一切,她走路时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她开会时逻辑清晰的发言,她身上那股好闻的淡淡香水与咖啡气息的味道。他甚至开始在心里拿她和秦雪娇比较:雪娇是月光,清冷遥远,需要他仰望和用心神去交流;陈静则是阳光,炽热直接,照亮了他此刻冰冷而狼狈的现实。
这种比较本身,就让他充满了负罪感。夜晚,回到福田村那间闷热潮湿的出租屋,他躺在吱呀作响的上铺,在室友震天的鼾声和窗外城中村永不落幕的嘈杂声中,他会拿出秦雪娇的信,就着昏暗的灯光反复阅读。那些清丽的字迹,那些关于文学、理想和未来的探讨,此刻读来,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他试图给她回信,想倾诉这里的快节奏,自己的不适应,以及对她的思念,但笔尖落下,却发现自己写出的,只能是经过粉饰的“报喜不报忧”。
他写道:深圳很大,很现代化,公司环境很好,同事都很优秀,他学到了很多新东西……他将白天的挫败和夜晚的孤独深深隐藏,将自己对陈静那份微妙的情愫牢牢锁在心底。这封信,像一件精心缝制的“皇帝的新衣”,试图维系远方的那个她心中,一个正在深圳“奋勇拼搏”的完美形象。 他不敢想象,如果雪娇知道他住在这样的环境,做着这样的工作,内心还对另一个女人产生了涟漪,她会作何感想。
现实的压力是无情的。第一个月发薪日,当他拿到那八百元现金时,激动之余,是更深的焦虑。他仔细盘算着:房租八十,水电分摊二十,吃饭至少要两百,交通通讯几十……他能寄回家的,远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多。而公司附近随便一顿像样的午餐就要十几二十块,是他一天甚至两天的饭钱。深圳用高昂的物价,给他上了关于“高薪”真相的第一课。
与此同时,公司里的竞争氛围也日益显现。阿Kit开始将一些更繁琐、更容易出错的杂活丢给他,而将接触客户,展现能力的机会留给自己。刘致远隐隐感觉到,如果不能尽快证明自己的价值,他这份依靠陈静“关系”得到的工作,恐怕也做不长久。
一天下午,陈静把他叫到自己的小办公室。她关上门,递给他一个盒子。
“给你的。”
刘致远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部崭新的、黑色的摩托罗拉bp机。这在1994年,是绝对的奢侈品,是身份和联系的象征。
“公司配的,方便联系。”陈静轻描淡写地说,“里面已经存了我的号码,有急事可以call我。”
刘致远拿着那部沉甸甸的bp机,心情复杂。这无疑是工作中必要的工具,但由陈静亲自交给他,并且只存了她一个人的号码,这似乎又超越了纯粹的同事关系,带上了一点私人的、暧昧的色彩。是关怀?还是某种特殊标记?
就在这时,他裤袋里那个旧的只能显示数字的廉价bp机突然“嘀嘀嘀”地响了起来。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他无比熟悉的、来自清河市的电话号码——是他家里。
他的心猛地一沉。家里几乎从不主动call他,除非有急事。
他抬头,正好对上陈静探询的目光。
“我……我家里找我,可能是急事。”他有些慌乱地说。
“去吧,用我办公室的电话回。”陈静指了指桌上的电话,眼神里带着理解。
刘致远感激地点点头,几乎是颤抖着手,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母亲带着哭腔、焦急万分的声音:
“致远!你快回来吧!你爸他……厂里今天宣布下岗名单了。他……他……”
母亲的话像一道霹雳,在刘致远耳边炸响。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他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父亲,下岗了。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
他握着听筒,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听着母亲在电话那头无助的哭泣,感觉深圳写字楼里所有的喧嚣和奋斗,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他该怎么办?
立刻回去?可他才刚刚找到工作,还没站稳脚跟,回去又能做什么?
不回去?将母亲一个人丢在绝望和无助中?他如何能安心?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陈静。她正关切地望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他在秦雪娇那里从未见过的、属于成熟女性的理解和一种或许可以依靠的力量。
一边是陷入危机的北方家庭,一边是刚刚起步的南方职场。
一边是纯洁但远水难救近火的爱情,一边是复杂却近在眼前的暧昧与援手。
父亲的bp机呼叫,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撕裂了他勉强维持的平静,将他再次抛入了命运的惊涛骇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