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句关于深圳招工和计算机的询问,像一道最终被拉开的闸门,积蓄在刘致远心中许久的犹豫、挣扎、甚至是一丝被现实逼迫出的狠劲,终于找到了一个明确的宣泄方向。去深圳,不再仅仅是一个模糊的冲动或危险的诱惑,它变成了一种带着悲壮色彩的、不得不为的“责任”与“出路”。
家庭会议是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沉闷的气氛中进行的。没有争吵,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的共识。
“去吧。”父亲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家里有我。” 这句“有我”,说得异常艰难。刘致远知道,这意味着父亲将独自面对可能下岗的命运,独自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这是一种无声的托付,更是一种沉重的牺牲。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红着眼眶,默默地开始为儿子收拾行装。她把家里最好的一套被褥拆洗晾晒,将攒下来的几张全国粮票小心翼翼地缝进他的内衣口袋,又偷偷塞给他一个手帕包,里面是她这些年从牙缝里省下的、皱皱巴巴的几十块钱。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完成一场庄严而心碎的仪式。
刘致远看着父母为他所做的一切,心中没有即将获得自由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负罪感。他的“出走”,是建立在父母更加艰难的坚守之上的。
与文化局的告别,同样充满了复杂的意味。当他将那份斟酌许久的“停薪留职”申请报告放在马科长的办公桌上时,马科长扶了扶眼镜,看了他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刘啊,你想好了?”
“想好了,科长。”
“唉,年轻人,有闯劲是好的。”马科长摇着头,语气里带着惋惜,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只是这条路,不好走啊。外面不比家里,凡事多留个心眼。这‘停薪留职’,局里也是刚试行,我给你批了,但这‘职’能不能‘留’住,将来还能不能回来,可就难说了。”
老赵在一旁听着,破天荒地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是默默地给他的蝈蝈添着食,那“聒聒”的叫声,此刻听起来竟有几分凄凉的意味。小李则凑过来,眼里闪着光,压低声音说:“刘哥,你先去,等你在那边站稳了脚跟,别忘了拉兄弟一把。”
办公室里的每一道目光,都让刘致远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正在斩断与过去那种“稳定”生活的最后联系。这一步踏出去,便再无回头路可走。
最艰难的,是给秦雪娇写信。
他坐在台灯下,铺开信纸,感觉手中的钢笔有千斤重。他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个突然的、彻底改变他们之前所有规划的决定?他不能告诉她家庭的窘迫和父母的牺牲,那会让她担心,也会让他自己显得更加狼狈。他也不能提及陈静那张名片可能起到的作用,那是对他们之间纯洁情感的亵渎。
他只能将这一切,包装成一个被时代浪潮推动的、勇敢追梦的选择。
他写道,深圳的招工机会如何难得,那里对懂计算机的人才如何渴求,他如何不想错过这个将所学付诸实践、开阔眼界的机遇。他重复着王胖子曾说过的“遍地黄金”的论调,描绘着报纸上关于特区日新月异的报道,试图将这次南下,塑造成一个积极向上的、充满光明前景的行动。
他向她保证,这只是暂时的分离,是为了他们将来能有一个更坚实的物质基础,是为了共同打造那艘能驶向更广阔天地的“诺亚方舟”。他恳求她的理解和支持,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关于现实窘迫、家庭负累以及内心挣扎的真相。
这封信,成了他对自己,也是对雪娇的一场盛大而虚伪的表演。他用华丽的辞藻和激昂的情绪,掩盖了决定背后那些无奈、沉重甚至有些不堪的动机。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几乎虚脱,内心充满了强烈的自我厌恶。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骗子,玷污了他们之间那份最珍贵的、建立在真诚之上的情感纽带。
他将信投入邮筒,仿佛将自己一部分的灵魂也一同封存了进去。
出发的前夜,刘致远最后一次整理行装。那个半旧的旅行包里,装着母亲准备的被褥和干粮,装着几件换洗衣服,装着计算机培训班的教材和笔记,还装着陈静的名片。
他还做了一个却意义重大的举动。他将那张一直压在书桌玻璃板下的,1991年7月15日的站台票,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这张见证了他青春离别和与秦雪娇初遇的票根,此刻被他用一小块透明胶带,贴在了新笔记本的扉页上。它像一枚时光的印章,既标志着一段青春的彻底落幕,也预示着一场未知冒险的开启。
然后,他拿出了那本崭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郑重地写下了日期:1994年3月18日。以及一行字:
“南下,为了归来时,不再彷徨。”
这行字,既是对自己的激励,也像是一句对秦雪娇的无声承诺,更是一种对命运不公的倔强反抗。
1994年3月18日,清晨。
天色灰蒙蒙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清河市火车站,依旧是人声鼎沸,充斥着离别与远行的气息。
父亲坚持要来送他。父子二人沉默地站在站台上,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肩头。父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背似乎比平时更驼了一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好好的。”
母亲没有来,她怕自己忍不住眼泪。但刘致远知道,她一定在家里的窗户后面,远远地望着这个方向。
汽笛长鸣,如同两年前送别王胖子时一样刺耳。绿皮火车缓缓启动,车窗外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雨雾和送行的人潮中。
刘致远找到自己的座位,是一个靠窗的硬座。他将行李放好,疲惫地坐下,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景象缓缓后退,心中五味杂陈。有脱离樊笼的些微轻松,有对未来的巨大迷茫,有对父母的深深愧疚,有对秦雪娇的思念与负罪,也有一丝被现实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
车厢里,挤满了和他一样怀揣梦想、奔赴南方的年轻人。他们大多衣着朴素,眼神里却闪烁着兴奋与不安的光芒,高声谈论着对深圳的想象,交换着各种真假难辨的招工信息。空气中弥漫着泡面、汗水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构成了一幅九十年代初“南下打工潮”最真实、最鲜活的画卷。
刘致远默默地听着,感觉自己既是他们中的一员,又仿佛游离于他们之外。他的南下,背负着比他们更沉重的东西。
火车加速,驶出了站台,将清河市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窗外的景色,逐渐由北方的萧瑟平原,变为南方的湿润田野。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再次掏出那张陈静的名片,还有秦雪娇最近一封、他尚未回复的信。两个女人的名字,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可能性,此刻都随着这列南下的火车,被他带向了未知的远方。
他知道,当他抵达那个名叫深圳的城市时,他的人生将彻底改变。但他不知道,等待他的,究竟是王胖子描绘的遍地黄金,还是更加残酷的生存竞争;是陈静带来的机遇与暧昧,还是与秦雪娇情感的最终考验。
火车呼啸着,钻过一个又一个隧道,光明与黑暗在车窗外交替闪现,如同他此刻明灭不定、充满悬念的未来。